小说｜孤儿和龙女

哪怕穷人只是得了个鸡腿，富人也会夜夜睡不着。很古的时候，有个横行乡里的大脑壳，听见说村上那个孤儿在江边钓鱼，竟然钓得一个山茶花样漂亮的老婆。她还是个龙女，会法术，三下两下起了高楼大屋，从荒山里辟出良田，把个孤儿装扮得光生体面。大脑壳自然要拆散他们。他小时候也受过穷，晓得该丢啥石头去孤儿的心眼子里，才能漾起波纹。

（大脑壳：有钱有势的人。）

大脑壳悄悄密密把鸡毛塞在龙女的枕头底下，再向孤儿告状说，龙女偷吃了他屋的鸡。起先孤儿不相信，但心头始终有个疑团在，慢慢滚成了一个大疙瘩。半年之后，孤儿走田边去看稻谷的长势，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现而今也是个财主了。于是他终于发起气来，恨龙女败坏了他的名声。他的那些田地，本来就是龙女用龙的胡子开出来的，试问有如此大能的龙女何犯于去偷别个屋头的鸡？自己屋成群的鸡不能杀来吃起吗？孤儿自然没忘家产的来路，但他觉得这和龙女偷鸡不矛盾。龙女本身就来得蹊跷。起先她藏在一个小蚌壳里，着孤儿钓上来。孤儿饿得来前胸贴后背，专心专意要钓肥美的鱼，就顺手做出放生的功德，抛蚌壳入水。哪晓得拉上来十余回，回回上钩的都是那个小蚌壳，硬甩不脱。算了，蚌壳虽小，也可以给清汤添点甜香。但是孤儿回屋烧水时，蚌壳不知去向。过后有半个多月，他从外头打柴割草挖土回来，屋里总是收拾得归归一一，灶台上总有热饭热菜。一问，不是邻居相帮；一查，查出了蚌壳里的龙女。她本来住在江底的龙宫生活安适，但父亲逼她和不喜欢的对象成家，她只得跑出来，自寻前途。龙女心甘情愿，孤儿巴幸不得，他们两个自然而然结成夫妇，搭伙过日子。

（归一：整齐。）

孤儿始终想不明白，龙女为何把自己打上了眼。他人材不算好，矮墩墩的，眼小鼻头肥，一脸骚疙瘩，嘴巴里头很难吐出几句伸抖漂亮的话。要说品德，祖上没有存货传下来，他身边又没得大善人做表样，孤儿并没有发展出好多，又因胆量小，只得到“老实本分”四字评语。初初那天的十来回放生，也不值得以身相许这种厚报。要说龙女求的是爱吗？他也没感觉出来自己对龙女的眷恋有多深挚。起初孤儿心正热的时候，夜来想挨龙女的身，亲个嘴摸下子，都不容易哩，全凭龙女的心情和调度。在睡房之外，龙女晓得分寸，退后几步甘当内助，很少拿话激他、刺他、贬他，但因为样啥都是龙女带来的，孤儿从来说不起一句硬铮话，始终感觉自己矮一截。

这起偷鸡事件，猛然点醒了孤儿。他认定龙女只是在耍小娃娃的游戏。周围团转的小朋友最肯到竹林子里头，你扮妈我扮爹，你扮大姐我扮幺妹，拿些草叶野果，办出一桌假饭菜。龙女跟他同铺睡觉同桌吃饭，生儿育女，操持家业，不就是在假办一场宴会吗？只不过规格更高，细节更丰富。变出好房好屋好田好土之后，龙女再也没用过法术，真真像个农妇。既然她安心乐意假扮农妇，自然愿意随手捡回一些农妇的品德，偷鸡自然在内。或者龙女还是为家屋清净考虑，选了当偷鸡贼，而不是蚀鸡的人，不然她还要仿照那些歪婆娘，不说一句重复的话，用一上午骂遍偷鸡贼祖宗十八代哩。硬要说龙女看重了他哪点，大约是晓得他瓜眉瓜眼、恍兮惚兮，易得操控。越想越没法忍，龙女偷鸡损害了他的名声，倒在其次了。不偷鸡的龙女，也不断地在磨蚀他男子汉的尊严。孤儿决定把龙女撵出家门。

（瓜眉瓜眼：瓜，四川话里有憨傻这层意思。）

“莫撵我走。大的娃娃才六岁，小的才三岁。我一走，他们就落了难了。”龙女站在阶檐下如是说。

“我的娃娃我自会顾盼经佑，盘他们长大，安排他们成家。”

“莫撵我走。你我相处好多年，不念点旧情吗？”龙女来在菜园子边如是说。

“正是念旧情，才想在彻底撕破脸之前散伙。”

“莫撵我走，我一走，你就会变穷的。”龙女走拢江边踩进水里，如是说。

“变穷就变穷，未必然我一世为人都要被你估住了吗？”

（估：逼，压制。）

“我还是不走了罢，我走了你真的会变穷。”龙女前进了两步，水淹齐她的腰杆了。

“变穷就变穷，随在你，我不怕！才是背时哦，遇合了你！”

“我还是不走了罢，实在不想你再受穷。”龙女再前进几步，水淹齐颈子了。

“受穷就受穷，给老子爬！我硬是背了万年时，才遇合了你！”

龙女晓得再也劝不转丈夫，决定把自己的财富全部带走。炸雷滚下来，暴雨落下来，地面开了坼又合拢，田地消失了，房屋和鸡鸭鹅猪等养牲，全都跟着龙女沕（mi4, 潜）进江里。细娃儿的游戏煞果（结束）了，但是尝过富贵安闲日子味道的孤儿，再也受不得苦寒。人穷得来要烧身上头上的蝨子吃，还有两个娃娃要养。天天焦心得没法，尊严啦，名声啦，男子汉啦，算得啥子，根本不值价！龙女寿缘长，肯定想花几十年来玩这个游戏，自己陪她又有啥损失呢？当一世安乐人。孤儿引一双儿女，到龙女消失的江边哭了一场又一场，悔恨的话说了千千万万，江面毫无反应。有一夜他在梦里求龙女转来，龙女说也不是不行，但要从头开始。

第二天绝早，孤儿就㧯（lao3, 拿）起钓鱼竿到江边，天天守着钓。他相信哪天钩上来个一模一样的蚌壳，就是龙女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