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寶島──福爾摩沙大交換的若干主題(與林易澄對談)
- 《新寶島》線上發表會
- 2021/5/15
- 講題:新寶島──福爾摩沙大交換的若干主題
- 主講:黃崇凱(《新寶島》作者)X林易澄(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博士後研究)
- 主持:莊瑞琳(春山出版總編輯)
- 整理:楊芩雯
莊瑞琳(簡稱瑞):今天是春山第一次做直播,也紀念一下今天雙北升三級警戒,我們剛好遇到疫情的狀況。覺得嘗試一下直播也滿有意思的。
我是春山出版的總編輯莊瑞琳,也是《新寶島》的責編,滿高興終於有機會跟崇凱,還有易澄、今天的對談人,來談談這本題材很特殊的書,所謂的《新寶島》到底在講些什麼,是一個怎樣的小說。大家可以看一下小說作者崇凱,今天穿的T恤上有一個人像,是切格瓦拉,所以可以知道可能是跟拉丁美洲有關的一個作品。
可能還有很多朋友對這個故事不是很瞭解,我先講一下它到底是怎樣的作品。《新寶島》是在講不久後的未來,也就是2024年,臺灣每四年就會選一次總統嘛,就是在2024年總統宣誓就職的隔天,我們已經選出臺灣史上第一個有原住民血統的總統的隔天,大家一覺醒來發現全部的人都去了古巴,古巴的朋友也是發現他們怎麼換到了臺灣。由於不知名的原因,這兩個島嶼上的人完成了一次大交換。
這個大交換牽動了很多事,比如這個原住民總統要怎麼去面對大交換的情況,因為隔壁的大國就變了,古巴的旁邊變成是中國,臺灣的旁邊變成不是中國、而是美國。這幾個國家之間的關係會怎麼樣呢?出現了一個很有趣的設計。這本書是在這個框架下展開,崇凱怎麼去思考到底什麼是臺灣,臺灣到底是什麼,我覺得這個小說比較像是在思考這樣子的問題。當然裡面要討論的事情很多,除了有臺灣、古巴的交換,因為我們選出了一個原住民的總統,所以在小說裡面,原住民的問題也是非常重要的軸線。大概可以從這兩個大的框架去思考,這個作品所試圖要思考的問題。
我覺得這次的寫作難度非常高。因為我們之前做過崇凱的前一本作品《文藝春秋》,之前也讀過他其他作品,所以等到我當時收到這份書稿時,我非常驚訝。因為我覺得,為了這個小說所需要做的準備,一讀就知道是非常多的。此外,要探索的面向比他過去所有的作品都還要複雜,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突破,崇凱可以說完成了他近期的代表作。
今天很高興請到林易澄,他現在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博士後研究。我們跟易澄也有過滿多合作,除了他的研究之外,他也參與了一些白色恐怖的研究或寫作。之前我們合作過《無法送達的遺書》,他在當中撰寫了郭慶的故事。還有在上個月出版的白色恐怖散文選,易澄也是我們非常重要的注解者之一,幫我們完成了滿多檔案的解釋。等一下我們就先請易澄從他的角度探討解讀他看到的《新寶島》,他怎麼看待崇凱這一次的嘗試。
林易澄(簡稱澄):如果我自己要填職業欄的話,就是寫歷史學工作者。這次《新寶島》新書的對談活動、或者是訪問,比較多是文學界的人,那做為歷史學界的工作者,我稍微從歷史學、或者說從人類歷史思維的角度來看這本書。
一開始我想要說的是,關於人類怎麼去想未來,或是人類怎麼去把過去跟未來連接在一起。在過去,巫史還沒有分家的時候,歷史學者最古老的工作是占卜。當一個國王要出兵打仗,或是決定一些大事,他要去占卜。他會燒一個烏龜的殼、或是燒牛羊的骨頭來做占卜,就以前發生的事情去做一些判斷。這個古老的工作代表著,當時世界的變化比較緩慢,歷史學者知道很多過去的知識可以參考,那他大概就可以做出一些判斷。
這個歷史的思維到了現代有些變化、也有些延續。人類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一種自信心,自覺人類的發展有一個方向,在掌握了科學、掌握了工業技術、掌握了社會變遷法則和宇宙的奧妙真理之後,就可以去找到發展的方向。這個方向到二十世紀可以說達到最高峰,關於民族國家的建立、關於社會主義天堂的建立,在那樣的時候,當時的那些青年,例如剛剛小瑞談到白色恐怖,早期願意投入地下黨的青年,很多人都會感到歷史有一個方向在走,有一個目的地。
因為確信著有一個方向,我們看到在整個二十世紀到中葉以前,歷史學具有在知識上非常重要的地位,歷史學者彷彿可以從人類文明的發展方向去給一些建議。
然後在這個過程之中,我們又看到有些小說是在回應這樣子的方向。譬如說在中國近代史上,很難看、可是很重要的是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1902),他藉兩個人的聊天,去講未來六十年後的中國變成什麼樣子。現在我們知道他的想像跟後來的「未來」差很多,但重點是,我們現在讀了覺得很難看的小說,對當時的人卻代表了一種時代意義。
這樣子的政治小說,近年來還是有些人繼續嘗試,但通常也都不是很好看。不是很好看的原因是,其實我們的歷史思維也跟那一代的人有很大差異了。就是說,早期包括不管是革命政權、或者是黨國、或者是人類未來的方向,他們都要建立一個很大的關於世界的秩序,大概也許從二十世紀的最後二、三十年,我們開始感覺到,這些好像都出了一些問題,甚至會覺得現階段不是歷史進化的法則、或人類的幾個階段可以去解釋、去概括。
在二十世紀末、甚至到二十一世紀之後,在中文創作裡面,還是有幾個作者做了政治小說、近未來政治小說的一些嘗試,可是他們可能都還沒有完全察覺,剛剛講的幾個歷史思維階段的變化。
當一些作者仍然在嘗試寫這樣小說的時候,在時代的變化下,或者是作者寫到最後自己感到了這種困惑,又或者是讀者讀完之後,並沒有被這些想像說服──不管是對未來很好的想像、或者是很反烏托邦的,讀者往往會覺得,這些並沒有辦法跟眼前的現實連結在一起。
在這樣的角度下,當我收到黃蟲新書書稿的時候,我非常期待,又有一些小小的擔心。因為知道這個事情很難處理好,我也知道黃蟲絕對知道這件事的風險,然後他還是跳進去做。讀完之後就覺得,這完全是……做得實在是太好了。
我一邊讀一邊會感到,黃崇凱用他對這件事情,本身是非常清醒的,不管是歷史或寫作上的,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麼,又有什麼限制,然後去回應這樣子的一個題材。
與此同時,這個題材,雖然從二十世紀後期以來的歷史時間感受來講,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東西,可是它其實又是人類會想要去回答的東西。就是說,歷史學者從五千年前在那邊看烏龜的殼、看牛的骨頭,他其實就在想,到底過去跟未來是什麼關係。
因此,我覺得黃崇凱一方面,是對於剛剛講的,到二十世紀中期以前那種沒有成功的嘗試,做了一個正面的回應。另一方面,我也覺得這本小說在回應二十世紀後期、一直到現在,我們對於大的歷史敘事的疲倦感。用寫作去思考,如何回應這種感受。當我們不要那些大的敘事,覺得生活有很多很小的事情,這些微小事物卻對每個人自己的生命很重要。在這樣的敘事變化下,當我們每個人都是分開的,都是各自四散的個體,這時,我們還能不能去談一個方向、趨勢,或者說,我們怎麼去想像未來?「所有人」這個概念是還成立的嗎?「未來」這個概念是還成立的嗎?這些我們可以說,只是近代以來,我們想像著整個人類發展的方向,所建構出來的嗎?還是說它還是一個我們可以去努力的東西?
當我們在二十世紀後期,一方面反對大敘事、產生對未來的疲倦感,或是回到比較個人生命的方向,另一方面有時又仍然浮現起對共同的未來的困惑,我覺得《新寶島》在這兩者之間做了一些回答。我覺得它最好的地方就是,它知道這些限制,又沒有給一個很清楚的答案。這樣子的方式,我覺得它是,你讀了之後會感到,書裡面的人在想這些事情,然後你也在想這些事情,在這中間,是可以交錯出一些新的東西、新的可能的。
黃崇凱(簡稱凱):謝謝易澄。其實你剛剛講到對於未來的疲倦感,即使到我寫完這本小說的現在,我也仍然覺得非常疲倦。我們在講歷史,常會把它歸類在「過去發生的事情」的定義下去看,未來則是還沒有發生、也許會發生的那些狀態、那些事情。這好像關係到人類思考的兩種方向性,一個是我們去猜想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一個是我們在回憶、或者去定義過去發生的事情對我們有什麼意義。所以我有點好奇,這個小說,也許你會察覺到我對於未來的疲倦以及對於過去的疲倦。好像我在寫這小說的時候,寫著寫著常覺得,當我正在面向未來的時候,我身體的另一半被過去種種歷史的糾纏拖住。有點像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解讀保羅.克利(Paul Klee)那幅畫〈新天使〉,天使的臉是朝向過去,但是身體被拖進未來。但我現在寫完這個小說的感覺卻好像是相反的。我試著臉要面向未來,但身體一直被我以為已經過去的各式各樣幽靈拖住,所以那種感覺非常奇怪。有一些朋友問我「欸你怎麼會想到臺灣跟古巴交換?」、「為什麼是古巴?」,我後來想一想,也許我們以為會發生在未來的事情,當然可以把它講成是一種空想,或是架空歷史、另類歷史的小說寫法,但其實臺灣人好像也經歷過類似的狀態啊。
澄:嗯(點頭)。
凱:好比說,1945年日本投降的那一刻,也就是二戰結束的那一刻,其實在那一夕之間,我們的政府也換了。我們雖然沒有換到不同的土地上,可是我們換了一個完全新的政府、完全新的情境,甚至整個語言也要轉換過去了。當時臺灣幾百萬人處在不明所以的狀態,就被轉換了。那種轉換搞不好比我寫的那種,肉身被拋擲到將近一萬五千公里以外的島嶼,這樣的互換,搞不好還要更幽微、更劇烈。
雖然我設定的時間是很靠近的三年後,五月二十號總統就職的當天午夜,要轉換到二十一號的那時候,突然間大交換。可是好像寫一寫,又覺得這些事情似乎在過去都曾經發生過,只是以不同的形式發生。今天我只是把它轉換成一個不同的形式。過去跟未來似乎變成一張紙的兩面,如果把兩面疊合在一起,上下對摺,就會變過去跟未來疊加在一起,而且是不斷在發生的狀態。
所以,我在寫這個小說的過程,也是一種自我教育。我試著要搞清楚,到底我們是誰?我們在這個地方生活,是一種偶然嗎?那麼,我們既然已經在這個地方生活了,我們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性?
剛剛因為澄哥講到──我都叫易澄「澄哥」,因為他是我以前歷史所的學長──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讓我聯想到,可能因為臺灣出版社在做大量已經沒有版權限制的書,所以會看到有些出版社在做所謂的「反烏托邦三部曲」。事實上這並不是同一位作者寫的。三部曲通常會把喬治.歐威爾的《1984》(1949)、薩米爾欽的《我們》(1924),跟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1932)三本包在一起。這三本的寫作時間滿接近的,差不多都在二十世紀中葉前。然後這三本在七、八十年後,在我們的出版市場,被綑綁在一起變成「反烏托邦三部曲」。這三本書各自寫出當時作者所想像的某一種未來世界的可能性。
比如《1984》裡,整個世界變成三個大國,那個世界非常冰冷、非常冷酷,充滿監控,老大哥一直在看著你。薩米爾欽的小說也是,雖然好像是以蘇聯做為背景的小說,但是某種程度也是脫胎於現實處境轉化過的,可稱之為「軟科幻」的狀態。《美麗新世界》則是想像資本主義發展到極致的狀態,從十九世紀一直到二十世紀所謂的倫理道德,不斷被打破的那種很極限的狀態(儘管小說年代設定在二十六世紀)。我覺得有意思的是,二十世紀中不就是美蘇冷戰開啟的那段時間嗎?你覺得為什麼會出現這三本,到現在大家還會去閱讀、討論的反烏托邦小說?
澄:我覺得應該可以說是,當人類對於進步或是未來發展的想像愈來愈強,同時它的一些破壞性、或是對人性的控制,這些東西也開始被感受到,你覺得這不是你要的未來。如果從梁啟超寫《新中國未來記》起算,大概二十年之後魯迅就寫說,「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他說到在光明(革命者想像的光明未來)之下他會消失,留在黑暗裡面他也會消失,所以他就在這中間一直徘徊。
當偉大的敘事成為對未來的主流想像,在那個時代裡,反烏托邦……可以說是在對抗它,它是一個相反的想像、但它也在勾勒人類未來的想像。在二十世紀的上半到中期,這兩種敘事,就像鏡子的兩面。這樣的大敘事,如果我們給它一個下限,也許是在1990年前後,當蘇聯解體之後,一個最大的東西、或說是最大的關於未來的計畫就整個結束。在這之後,反烏托邦的東西一時之間可能失去著力點,……也許我們可以去做一個調查,比方說《1984》的銷售量在那個時候是不是有一個變化。
那時候也有一些書討論到人類歷史的終結,像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說的那樣,未來我們會有一個資本主義市場、一個民主政體,這樣子所謂加上括號的「自由文明的社會」。但又過了三十年,我們大概知道了,未來不一定是這樣的。連福山自己這幾年,都對全球化、科技、民主的問題做了新的反思。
這幾年包括在中國可以看到有一些新的發展、用了更高科技,而且更接近《1984》那個世界的一些東西。但這個時候,好像也沒有一個新的大敘事去跟這個對抗,讓我們可以去設想,我們大概是在往哪裡走。
我不知道這個三部曲是只有臺灣在做,還是在一些其他的地方也有。
凱:在中國簡體書也有這樣的包裝。
澄:所以說它可能反映出我們的公眾想要找新方向,想從這些東西去看是不是能產生力量。只是,就像前面講的,如果說歷史進步主義的核心,是很強的公理、法則,個人無法自己去決定未來,那這些反烏托邦的寫作裡面,儘管走向不同的方向,卻也同樣是說著,未來是被某種方向決定的東西。所以在2021年回去看的時候,關於這樣的現象,會讓我去想,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是沒有被決定的,那這樣子的東西,也許就是一個可能的方向,讓我們仍然能夠去想像未來。
剛剛崇凱提到,你愈寫愈覺得未來跟過去像一張紙的兩面,就會想到我在讀的時候,也感覺到說,這個小說要寫未來,我跟著小說裡面的人前往2024年的世界,可是裡面的人很多時候卻是往回看的。他往回看的時候,其實並不是去看很大的、比如說我們過去那些歷史敘事或國族敘事,那些很明確的歷史方向的東西。而是看那裡面很多的分支,要撥開上面的土再看下面這一層是什麼。這些東西,它是早已發生的過去,可是它不一定進入一般人的歷史認識之上。如果我們重新看過這些可能很多分歧、破碎的歷史之後,我們再去想像一個未來的時候,是不是可以長出別的、不是那種強行把所有人綁在一起的大敘事,但我們還是能夠去讓人跟人的連結,這些新的連結可以發生。我覺得這裡會很明顯地感受到,剛剛講的過去跟未來其實是一張紙的兩面,我們愈去看自己不知道的過去,我其實也是在賦予未來一種未知跟可能性。就是說未來沒有被決定,這同時也是因為過去我們還沒完全知道,原來有這麼多可能性。當我們知道過去曾經有的可能性的時候,我們也在增加未來的可能性。
凱:我知道易澄這幾年做了一些白色恐怖的相關研究跟探討。我有點好奇,你在做白色恐怖的這些案件研究,比如臺大哲學系事件、1968年民主臺灣聯盟的讀書會等等這些案件的時候,這些事情好像距離當時的民眾很遙遠,大部分人不知道發生過這些事情。經歷了若干年的現在,還是很多人不知道這些事情。你覺得,做為一個歷史研究者,現在挖掘這些過去,到底是要給我們當代的人什麼?要如何重新去感知,曾經發生過這些事情?而這些事情為什麼又跟我有關?
澄:這些案件,廣義來講,是威權體制下發生的一些事。當我們這幾年開始做「轉型正義」工作的時候,會很強調過去不公義的統治之下發生了這些事情,我們應該要記得它,不要讓它再發生。但是對我自己來講,這樣的說法其實也會有一些不足的地方。這樣子的說法,當然在理想上是非常明確的,但也因為理想的明確,我們會把當時的歷史變得有一些簡化。這是一個好人壞人很分明的故事,這個故事會比以前的故事更加重視一些人性的價值,可是在故事的架構上,它其實會跟以前威權時代的故事,還是有一點類似的。它有點像是鏡子的兩面,重新去講這個故事。可是這個故事可能還是講一些大的價值,講我們如何去對抗這個過去的大的東西。因為我們要跟這個大的東西對抗的時候,必須反過來也去想像另一個大的……就是說巨大機器人戰爭這樣子的感覺。
但是我去寫這些事件的時候,我會去想,那它跟現在一般人的生活如何連接起來。特別是臺灣經過這三十年民主化以後,我們也重視這些價值,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人的生活有很多方面,你不一定全身全意都是在思考關於民主關於自由,或是說民主自由如何去跟日常生活連在一起。
所以我在寫的時候,在看那些檔案的時候,我會特別去看這些小的東西。譬如說當陳映真從舊書攤或是從日本外交官得到一些左翼的書籍,這些書怎麼去跟他的生活連在一起。他看到一些,譬如說要建立一個社會主義的人人平等的社會,然後他覺得這個理想很好。他後來想要成立地下組織,可是嘗試吸收工人的時候,工人想的事情不一定跟他的目標是一樣的。他也嘗試在文學圈裡面,跟一些朋友談這方面的想法。有些人跟他想法比較近,參加了相關的活動,但是,也有些人會覺得,創作上的東西是比這個更重要的。或者,檔案裡也看到有朋友回應陳映真,他知道陳映真的理想是什麼,可是他認為世界有各種不同的樣貌,沒有一個人可以看到整個世界的樣子。
在這裡面,我嘗試將這樣的一個人擺回1960年代,他有很多的困惑,他在這個困惑裡去思考,就變成比較像是你我在日常生活中會遇到的一個朋友。他的一些理想、組織,有他可貴的一面,也有一些是時代限制的一面,或者是今天看起來也許很不成熟的一面。這些東西都在這裡面,所以我會嘗試,不是只注意他理想主義的一面,或是以一個了不起的前輩去談他,而是我們可以看到他是那個時代的一個人,他在那個時代裡生活。
也像剛剛崇凱提到的,大交換這件事可能在很多時候……在臺灣歷史上是發生過的,甚至比小說裡寫的更劇烈。我在想,1990年代之後的臺灣,也許是這幾百年來最穩定的一個時期。這個時期可能現實生活的感覺比較強烈,你不會感覺到生活也許在十年之後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一切將有很劇烈的變化。比方說我們甚至從1990年代回推不用太久,1979年中─美……臺─美……中華民國在臺灣跟美國斷交的那個時候,那麼多人想要趕快移民出去的狀況。回頭看那個時期,不管你是去支持這個威權政體,或者是反抗這個政體、希望有變化,每個人的生活都一直處在不穩定的狀況下。
過了三、四十年,我們在這段時間長大的這一代,相較之下,好像可以去想像五年後、十年後的「現實」,去找個工作,然後結婚、然後家庭等等,可能你就不太容易感受到這個島嶼其實一直在很多力量的拉扯之中。
但是當你去談那些過去的歷史的時候,它好像又是一個已經過去的東西,對很多人來說,跟現實生活的連結並不那麼得深。
那麼,我覺得《新寶島》裡面有一個很巧妙的連結。一方面整個世界因為大交換起了巨大的變化,可是裡面大家還是要過每天要過的日子。從一開始整個狀況變了,有一個很混亂的過渡時期,接下來臺灣人開店的開店,要戀愛的還是要戀愛,這些事還是要處理。在這邊,現實感跟非現實感、現在跟過去,好像一個十字路口,或者是一個交界帶,全部連在一起。
這讓你讀的時候有一個感覺:我們還是在這個日常中,可是日常又不是那麼穩定。小說裡高再生總統說我們三年後會回去(臺灣),可是回去之後又是什麼?你就不得不去問很多問題。讓我們一方面在這個日常生活中,很多關於自己人生、明天要做什麼這些事情,但同時你又有一些共同的命運,或者是關於未來、關於過去,這些東西好像會逼迫你,跟日常生活不得不去連在一起。我覺得大交換好像是這樣一個……強制大家要去想這些事情。
凱:我覺得在寫這本小說的時候,好像感受到一種時空的扭曲跟變形。這是另外一個朋友講的:小說讓他想到前幾年非常紅的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一男一女兩個人交換身體,過起彼此的生活,要適應不同的身體帶給你的體感、新的人際網絡跟情感關係。
他講的或許沒有錯。好像某種程度我又回到很多文學在處理的,所謂的「變形」問題。當然最早可以講奧維德的《變形記》(西元8年),或是我們可以直接撐竿跳,跳到二十世紀初卡夫卡的《變形記》,這中間有很多關於變形的故事。或是說用一個更直白的話來講,就是想要變成別人的欲望。
也是在小說裡面講到,不知道澄哥有沒有看過《七龍珠》?
澄:呃…………
凱:鳥山明的《七龍珠》。
澄:喔,我知道(笑)。
凱:鳥山明(Toriyama Akira)的《七龍珠》(ドラゴンボール╱Dragon Ball)有一個哏,是主角一行人跑到納美克星(ナメック星╱Namek),要去打弗里扎(フリーザ╱Frieza),但是基紐特攻隊(ギニュー特戦队)那五個戰鬥力非常高的戰隊出現了。他們是弗里扎很厲害的手下,要來整治這些地球來的、或是這些賽亞人(サイヤ人)。結果基紐特攻隊的隊長發現孫悟空(Son Goku)的戰力特別高,渾身充滿戰鬥力,他就使計跟悟空交換身體。但交換身體之後發現,他只有辦法發揮這個身體三成的戰鬥力,他反而連達爾(ベジータ)或其他人都打不過。
像這種渴望變成他人的情節,好像在後來很多作品都能看到。比如東野圭吾的《祕密》,有改編成電影(祕密╱Himitsu)。當年的主角是小林薰跟廣末涼子。故事非常簡單,就是媽媽跟女兒廣末涼子一起出遠門,發生車禍,莫名其妙媽媽跟女兒的靈魂交換了,變成媽媽的靈魂在女兒的身體裡。女兒的肉身活下來了,可是裡面裝的卻是媽媽的靈魂。
所以她回到他們原本那個家的時候,整個關係就改變了。外人看他們家,小林薰跟廣末涼子是一對父女,可是事實上就靈魂的對應關係來講,他們是夫妻。那他們如果睡在一起了,到底意味著什麼呢?這中間好像就會有一種亂倫的禁忌或想像。在這種變形的過程裡面,自然會產生非常多的張力。
又好比HBO去年從小說改編的影集,叫做《逃出絕命村》(Lovecraft Country)。裡面在講黑白種族的問題,特別是美國非常風起雲湧的1960年代。其中有一個主角是黑人女生,有天她拿到特別的藥水,只要喝了藥水就會變成白人女性,她就可以去經歷原本身為黑人女性,在那個年代完全不可能遭遇到的各種對待,形成一個反差。
這種種的事情,好像都回歸到我們很想變成別人,擁有那樣的光鮮亮麗。或是別人讓我們感覺,「變成對方會非常好」的那種變形的吸引力或渴望。可是好像大部分關於變形的故事,到最後通常都是悲劇。比如卡夫卡的《變形記》,主角變成一隻巨大的甲蟲,最後死了,然後他們家人就快樂去郊遊了(笑)。東野圭吾的《祕密》,結尾是女兒的靈魂沒有回到她的身體裡,媽媽繼續以女兒的身分活著。剛剛講的《逃出絕命村》影集,後續是黑人女生愈來愈倚賴使用變身藥水,有如上癮(這個設定的直接連結應是史蒂文森的小說《化身博士》)。
我們如果後退一點來看,這些故事似乎都有某種道德教訓:就是你永遠不可能變成別人。或者說,如果你要變成別人或是變成一個不是你的樣子,你終究不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我後來在想,《新寶島》是不是也是一個關於變形的故事?雖然大交換了,暫時創造了某些看似有趣的地緣政治條件,或是某些改變的契機,可是我們,會不會因為本身就有的種種問題,或是種種的國民性、臺灣味,把我們限縮在一個,我們終究不能變成別人的模樣。我們只能變成我們自己的樣子。
澄:剛剛崇凱提到變形的各種文學創作,還有變形有沒有好下場,讓我想到的是,變形一方面是你對於原來的自己有一些不滿意的地方,那是不是有別的可能性。可是同時你又會感覺到變過去以後,好像也不一定跟你原來想的一樣。也是在這裡,會有一些情節上的張力,也是在這個(變形)角色上的張力,有些東西你在變之前不會很明確感受到,變過去之後你會開始問自己。
比方說如果我變成一個甲蟲,那我到底是我、還是我是甲蟲;或是莊子也變過蝴蝶。這樣子問的時候,當然也有一些虛無、或者是浪漫、或者是悲劇的狀況,但是在這裡面,到底什麼是人,什麼是甲蟲、什麼是蝴蝶,好像是,你會更明確地去感受到那個東西,因為它會強迫地讓你去想「人是什麼」。
我剛剛也想到就像日本的舞踏,那樣子的一種表現。我之前看演出的時候,有一種詮釋是讓表演的舞者,在舞臺上化成一棵樹,或是一塊石頭,或是一種怪物,他們變成一個非人的狀態。但這個「非人」,也不是說他想要脫離人的存在,而是當演員變成非人的時候,觀眾會有一種感受:那什麼樣的東西才叫做人?當他把人跟不是人的邊界去畫分出來的時候,會讓我更去想,怎麼樣才是人。
在《新寶島》裡面我覺得有一點,跟這個有些類似。我們在想一個概念的時候,不是概念本身就存在一個完全的、本質性的定義,它往往是跟其他相關的概念、像一個網絡一樣,在彼此的關係裡去決定的。例如說,臺灣人是什麼?當兩千三百萬人在這個島嶼上,他是臺灣人,然後到了古巴的時候他還是臺灣人嗎,那他是怎麼樣的臺灣人?臺灣味是什麼?你到古巴用當地的食材是不是會煮出不一樣的東西,或者哪怕這些東西變化以後,你還是有一個可以稱之為臺灣味的東西?又像是,原住民在臺灣的時候是原住民,小說裡面也有一個角色發抒,他說,你到了古巴那你的傳統領域在哪裡?到底什麼是原住民?
如果我們把每一個東西看作是一個零件,一環扣一環,那現在有一些零件拆開了,有一些零件還在。我們在重新組裝的時候,它可能變成一個新的東西,可是從這個新的東西裡面,你也許會更清楚感覺到,如果我有一個「臺灣人」的概念,那我希望可以是一個怎麼樣的臺灣人?或是我過去在當一個臺灣人的時候,我忽略了一些東西,我現在重新去看到,這個臺灣人也許是一個不一樣的存在。
瑞:突然想到在字母會裡面有兩篇崇凱的短篇小說作品,我覺得非常像《新寶島》的前身。有一篇是在講吐瓦魯(Tuvalu),因為極端氣候變遷快消失的一個島嶼,小說裡描述到吐瓦魯很可能要搬來臺灣,我們要接納吐瓦魯的人。那有可能我們跟吐瓦魯會因為這個問題,就變成一個聯合的community,一個新的共和國,或者是新的政治實體。另外一篇在講臺灣島突然往東漂移,就是朝夏威夷的方向漂移。
如果從吐瓦魯那篇、到往東漂移再到《新寶島》,我覺得會看到崇凱怎麼去處理群體認同的複雜度。我在想,為什麼要用近未來的方式去架設,這可能跟認同這個問題都有點未來性有關,當一群人在討論認同的問題,其實是一個面向未來的事情,可是他們又會被過去的事情緊緊綁住,影響到他們怎麼去討論他們的未來。
在《新寶島》裡面安插了兩個我覺得很重要的設計,一個是原住民,我覺得他用原住民這條線,去把……他在過去這兩篇談的還是比較集體性的群體,可是當我們思考臺灣裡面的原住民的時候,臺灣的集體認同其實沒有那麼簡單。甚至在這個原住民的線裡面,他還跟切.格瓦拉有了左翼的連結。我覺得不論是左翼還是原住民,都是臺灣比較邊緣、比較難被討論的東西。包括我們在做白色恐怖跟轉型正義的研究與倡議,就可以感覺到左翼的東西非常難討論。但是在這個小說裡面他卻去勾連了這兩個部分,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一個談法。不曉得易澄有沒有什麼想法?
澄:這個小說一開始,臺灣跟古巴這兩個在北迴歸線上的島嶼發生大交換,我讀的時候就想到近年臺灣出了中文版,班納迪克.安德森的《全球化的時代:無政府主義,與反殖民想像》(衛城出版,2019)。
瑞:舊名叫《三面黑旗》。
澄:他在講的是十九世紀尾聲的古巴跟遙遠的東亞另一個島嶼──離臺灣不遠的菲律賓。這兩個島嶼都是西班牙殖民帝國在海外的最後領地,在舊的第一波帝國已經日落西山的時候,島嶼上的人開始反抗,想成立自己的國家,也開始去召喚自己的民族。在這個過程中,美國以支援島嶼上人民的名義,又成為這些新成立國家背後的主人。
那麼,在古巴的十九世紀後期開始變動、菲律賓發生革命的時候,其實就在差不多的時間點,臺灣其實有著類似的命運。1895年,當古巴的反抗軍開始做游擊戰的大規模推進,就在這件事發生的一個禮拜後,馬關條約就簽訂了。在非常靠近的時間點,在東亞的北方,因為控制朝鮮半島與滿洲(中國東北)的爭端,而發生甲午戰爭,讓南邊的臺灣這個島嶼從清帝國轉到日本帝國的治理下。然後又過了一百多年,到現在,還是在不同的強大勢力之間努力去求得生存。
小瑞剛剛提到原住民跟左翼的概念,那在這個過程之中,安德森去寫這本書的時候,你會看到他的眼睛把一些事物連結起來。從菲律賓、到歐洲的馬德里、然後到巴黎公社。有原本就在歐洲的左翼的人,也有殖民地島嶼的知識分子,他在想像他還沒成形民族的未來,然後他們也去歐洲,產生各種左翼的人們的聯繫,發行了他們的報紙,寫了小說,成立了游擊隊。
安德森把很多東西串在一起,在他寫之前,你大概可以感覺到其間世界史的同時代性,但你不太會發現到這些人之間其實是更深地連結在一起。包括古巴——不管是混血的人或是原住民,然後菲律賓的各種族,然後中國的華僑,到歐洲的左翼……當這些之間連在一起時,你會看到世界史的另外一個圖像。儘管,這個圖像並沒有改變我們已經知道的歷史進程。在後來,古巴還是在新崛起的美國勢力很強的控制下。到1940、50年代,在美國的支持下,古巴的政治體制又變成一個更加獨裁的政權,然後再被卡斯楚跟切.格瓦拉推翻。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東亞,1945年二戰結束,臺灣從日本帝國回到中華民國,然後中華民國又內戰,敗退過來的國民黨政權在美國的支持下進行統治,臺灣又成為一個獨立的政權,然後經過民主化之後慢慢在內部成為一個政治的、社會的共同體。
這本小說自然沒有把這些世界史的過往全部寫出來,但是讀的時候,我會感覺到《新寶島》跟安德森談的事情是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這個大交換雖然是小說不需要解釋的一個設定,可是你會看到,之所以會交換,背後你會看到很多連結是在一起的。這些連結讓我們可以去想像很多,包括剛剛提到的左翼也好,原住民也好,不管對古巴的歷史或臺灣的歷史來說,或者講整個全球化無政府主義的歷史,「大交換」都像是讓你可以去把這些問題串在一起,然後去想。
同時,這也讓我們去挑戰一些刻板的認識。其實也不是說刻板……就是說,這些左翼本身的敘事也有它的時代背景,或是它的限制,我們到了2021年再回去看的時候,我們會有一些新的思考。譬如說小說裡面有一章假想切.格瓦拉的一個友人,他到當時的臺灣,然後他就在想,臺灣當時在威權政權下,開發獨裁型態的經濟發展下,卻有相當成功的城市發展、工業的發展。這個地方是不是一個適合做游擊隊的地方?
臺灣跟拉丁美洲,看起來,有很類似的歷史,都在戰後的美國勢力範圍下,都有獨裁政權,但在很多地方的發展又是不一樣的。在這個比較下也許我們可以說臺灣有……歷史偶然的某些運氣。好像在這個位置上,它的經濟發展跟民主化運動,最後走到90年代說臺灣經濟奇蹟、政治奇蹟──當然這些到今天也還是在發展中,仍然有各種問題要解決。但是中南美洲,因為靠美國比較近,所以比較困難,或是種種的因素,政治經濟改革並不順利,它並沒有搭上這個車子。我們常常覺得臺灣離中國太近了,反過來說,中南美洲的人卻會覺得就是離美國太近了,所以才變這個樣子。
面對這個世界史的過程,我們重新去看、去思考左翼主張的時候,我們同時也會看到戰後全球化過程的複雜性,從冷戰到後冷戰時期政治經濟的布局跟變遷。左翼的理想——一個更公平的、生活具有尊嚴的社會,這個打動好幾代人的理想仍然持續召喚著,但同樣的理想下,實踐的條件也不斷變化,在不同的地理位置、歷史位置下,都沒有一個單一的答案。
然後,回到2021年,做為一個臺灣的國民,我們希望世界可以往哪裡去?我們具有什麼樣的條件?我們在這個條件下又可以去做什麼?
在這邊,我覺得《新寶島》提供了我們去思考這些問題的一些複雜性。剛剛最一開始我提到,去寫一本近未來的政治小說好像在走懸崖一樣,你可能會走到一個視野非常棒、非常精采的地方,但也很容易就掉下去。我讀的時候一直覺得很棒(笑),想說最後臺灣跟古巴到底會怎麼樣,然後我讀到中間,讀到後面又開始有一點擔心,會怎樣的結局?會到哪裡?會不會……。因為這是很難收得漂亮的,近未來政治小說如果有一個收的結局……它不得不有一個結局,但又很容易收得不漂亮。那麼《新寶島》會怎麼收尾?會怎麼樣?我的樂趣跟我的懸疑交錯混在一起。
那麼我讀到最後,我覺得,黃蟲用他的方式去回應了這一個寫作上的……也許說是陷阱,或者是要去回應的這個問題。他並沒有去把一些很混沌的東西,去理出清楚的秩序跟方向,他呈現的,反而是裡面有很多東西,我們的生活就是有很多複雜的、說不清楚的東西,那這些不是小說家要給答案的東西。
在小說裡面,你會讀到,有很多不同角色,每個人都只看到、也只能知道自己身邊的事情,然後有自己人生的煩惱要處理。甚至是比較接近高層的高再生總統,他也有他的很多困難。小說裡面有他的專訪,但我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全部是他的真心話。小說家去寫的時候把他的這些層次呈現出來,又留了空白。我們讀的時候當然也是想高總統背後一定還有一些什麼,……如果像俄羅斯人偶一樣一層一層剝開那個高總統,最後會是怎麼樣的,但其實我們到最後仍然不知道。在這發生巨大變化後的世界,到最後,我們仍然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
在這裡面我覺得反而是沒有辦法說清楚的部分,給了閱讀的人對於未來的一種未知可能性,然後想我可以去做什麼。
凱:……太謝謝易澄了,等下多包五百塊給你(笑)。
瑞:那你最後看到結尾覺得收得怎麼樣呢?
澄:可是這樣講結尾會是爆雷嗎?
凱:應該也沒有所謂的雷可以爆,因為可能大部分的人都撐不到那一章就放棄了(笑)。
澄:那章標題其實就很有趣……我看一下。
瑞:憂鬱的亞熱帶。
澄:對,因為這本書的每章會有一個時間,章名副標會寫哪一年的幾月,最後一章是1987年─2028年─1986年。所以小說裡面,時間其實是在不同過去、未來、過去、未來之間穿行。這一章最後是一個人類學家跟他的朋友,大家在等哈雷彗星。我覺得人類學家這個角色,還有前面出現歷史系研究生的角色,這些角色其實也是呼應整個、剛剛講的歷史思維在二十世紀的很大變化。我們開始關注更日常生活的、更微觀的事物。然後裡面的歷史系研究生,他還在做關於近代中國整個思想的巨大變化。
凱:就是你的專業領域(笑)。
澄:但思想史已經退流行很多年了,這些問題好像大家也不會再問,好比傳統跟現代到底是什麼關係,或者是西方跟中國文化如何融合、還有所謂的中國思想是什麼?一百年前他們覺得這些問題是解決現實困難的重大關鍵,可是現在好像已經不是這樣。這三十年,歷史學也開始著重新文化史,覺得日常生活的、很多很小的東西更有價值,開始像人類學研究孤立部落一樣,辨認人們生活裡的各種象徵與儀式的意義。
回到小說結尾,人類學家跟他的朋友在墾丁看哈雷彗星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大概就是四歲、五歲,幼稚園那些小鬼不曉得為什麼大家也知道哈雷彗星,看那時候報紙應該就會看到哈雷彗星要來了,這個時候就會覺得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這些小朋友會覺得七十六年一次,下次來我還看不看得到,那我到時又在哪裡。當時的小孩對未來還抱持很大的期望,我記得那時候看的一些兒童讀物,說人類要展開一個太空時代,我們以後可能會在火星基地或是月球基地工作。現在回想起來,可以說是兩種對未來的歷史思維的交集造就了那時候的小孩吧,一方面人們還相信著科學、進步的未來,另一方面,那也是戒嚴的尾聲,兒童讀物乃至電視卡通裡面,浮現著一種不同於黨國的、國族的未來想像。但這些,月球也好,火星也好,過了三十年完全沒有發生。
我們在後來到來的這個時代,其實有很多新的科技產品是1986年沒有的。有網路、手機,手機已經像是我們身體一個延伸的部分。可是我們也有新的病毒、新的集中營。對於科技、對於人類未來發展的可能性,很多東西好像愈發靠近、我們卻愈缺乏想像未來的熱情。我不知道現在的小孩還會不會想說我會在火星基地、還是我已經離開太陽系,小時候看那些科幻作品,心裡面就會想可以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凱:我覺得現在的狀況好像是大家比較期待世界末日的到來,而不是未來。例如我們有非常多的活屍電影。我之前請教過恐怖電影專家但唐謨,他說這幾十年活屍電影一直都在拍,各國都在拍,這個小傳統從來沒有斷掉過。只是現在變成規模更大、更多人在玩的狀態。我覺得這真的很妙。我們小時候確實會期待一個未來世界,像《漢聲小百科》有一篇就是在講未來世界。當然裡面很多未來的想像,我們現在看起來都非常可笑。就像在看《銀翼殺手》的時候,你會想說,咦,那是2019年的世界,可是看起來有些突兀。當我們的現實真正走到2019年的時候,完全不是電影裡呈現的那個樣子,不是它所想像的那種未來。
到現在,對於世界末日的想像已經完全壓倒了對於未來世界的想像。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去想像未來世界會更棒、明天會更好。我們已經失去了這種,說是單純樂觀也好的心思。但我個人的好奇是:你還期待看到哈雷彗星嗎?哈雷彗星下一次來的時間是2062年,距離現在還有四十年。你會期待嗎?
澄:我覺得就像你剛剛講的,我們對未來的想像力、或者是熱情,或者光是期待這件事情都好像有點消耗殆盡。包括我們今天在三級的防疫措施,整個全球的疫情會怎樣,還有習主席的各種新發明,光是要處理這些人類造成的事情,你就已經感覺非常疲倦了。你有沒有可能把它處理到還OK,都覺得很難、很累。我們好像對更大的東西,像飛出太陽系那樣的事,覺得實在是太遙遠了。
早上我就想到星野之宣(Hoshino Yukinobu)有畫一部科幻漫畫《2001夜物語》,裡面人類取得了一種新的技術,反物質空間跳躍引擎,探險到很遠的星系。可是經過了幾百年的開發,很多星球不一定適合人類的居住或改造,遇到很多新的動物、植物,跟它鬥爭不一定有利。人類最後覺得很疲倦,他們就進入了宇宙大撤退時代,從宇宙的前線想要全部回到太陽系來。在這部漫畫裡面,他們探索了幾百年以後,對於宇宙感到有點太大了、太疲倦了,可是我們彷彿還沒有飛出去就已經開始感覺很疲倦。《2001夜物語》是1984年的漫畫(連載到1986年),當時我們還在想這件事情,可是現在已經不太想這件事了。像崇凱剛剛講的,我們在想世界末日、活屍,「把這一切都結束掉!」
但是,在讀《新寶島》的時候,把兩個島嶼的人們強制交換以後,我們就得再一次開始去想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從那裡過來?你們是誰、你們在這邊做什麼、之前是怎麼樣?這些問題可以說是人類自古以來的問題,但也可以說是跟科幻小說的時代更加靠近,在那個時代更明確浮現的。
我覺得《新寶島》讓我們要去面對這些問題,它像是一個時空或空間裝置,把我們傳送過去。有一點像是你又回到一個太空船上,然後這艘太空船把你帶去看很多發生過但你不知道的事情,包括原住民、包括古巴、包括切、包括臺灣的過去和古巴的過去。當這些過去連結起來以後,當過去有這麼多未知的東西,其實也對應著未來的一些可能性。
它讓我想小時候看的《星艦迷航記》(Startrek)影集,只是這一次,「宇宙,人類的終極邊疆」變成了「過去,人類的終極邊疆」。我們跟著小說裡面這些2024年的人,又回去重新看我們不知道的臺灣的、古巴的、世界的過去,好像變成過去是人類的終極邊疆,我們在探索過去,也在航向一個未知的可能性。讀著這本小說,彷彿是,我們開太空船、開著企業號到那裡,非常想要知道這個星球到底在幹麻,它的政治體制、它的經濟問題、它的各種民族跟文化,它的生活、它的情感是怎麼產生的。好像我們是到了一個新的星球,但其實這個星球又是我們眼前的這個地球。我們用一個人類學家的眼睛在看它的過往,但我們同時也沒有完全放棄20世紀早期的人們那樣,去想像未來的這件事,那大概就像,小說的結尾,人類學家在看向七十六年後的彗星的感覺吧。
(首次刊登於關鍵評論網,內容經講者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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