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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nSats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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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子

MoonSats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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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写于2017年】

每个村子都有疯子和傻子。我们村里的几个傻子分别叫国恒,大芹子,小凡子,王传会家的媳妇儿和许守玉家的儿子。疯子我不知叫什么名。乡下的疯子之所以成为疯子,大约都是因为情伤,我们村的疯子一定也是。什么样的情伤让他要穿得花枝招展的站在栅栏门口呢?

小时候我最怕的是国恒,有一天我经过苇子湾回家,看见国恒在后退着走路,他喜欢后退着走路,一边走一边用食指弹嘴唇,发出“突突”的声音。小小的我很害怕。我再大一点的时候,国恒走丢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了。他家里的人有没有出去找不是我那时关心的事情。过了几年,国恒又回来了。怎么丢的我不清楚,怎么回来的我也不清楚。我上高中了,那几年村里的事情我都不清楚。

大芹子喜欢热闹,人家结婚啦,办丧事啦,她都要去凑一凑热闹。村里没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她就绞着手,咬着嘴唇,在幼儿园里,小学里晃荡。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见到一只刺猬。我们都围着看刺猬。大芹子也在那里,她何以连幼儿园里有刺猬这种事也能听说呢?她的衣服很旧,头发也乱糟糟的。她是不怎么言语的。大芹子最后的结局是嫁了一个光棍,她学会了干农活,喂猪,且给那家生了一个儿子。她的儿子很健康。夏天我回家的时候,街上有流动的儿童乐园,晚上闪着彩灯,响着欢快的乐曲。做了妈妈的大芹子依然在那里,绞着手,咬着嘴唇,看着旋转木马上欢快的小孩子们。

王传会跟我们是本家。她的媳妇儿只是有点傻。 她的脚也是有点跛的。迎面走来,她跟你打招呼的时候,连脚步也要停下来。我走过了,她仍然热情洋溢地扭着头笑着。她生的儿子也有点傻,虽然有点傻,但是总归是抱了希望的。可是他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掉进井里死了。

许守玉是一个铁匠。我们村里只他们一家铁匠,也只他们一家姓许,他们是从外村搬来的。他的儿子我没有见过,因他是不出门的。我知道的许守玉家的儿子,只是别人口里的许守玉家的儿子。

在所有的疯子和傻子里,小凡子是有点特别的。

“小凡子比你还大一个月呢。你是三月份生的,她是二月份。”他们总是这么说。

小凡子是我们那条街上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小时候,我们家离小学校只有五分钟的距离。出胡同口左拐,小学校大门口的斜坡,中间一课大松树的红砖砌的花坛,里面两层旧楼就都一览无余。小凡子家就在我们家到学校一半的路程上。我去上学的时候,我妈有时候会和我一同出门,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一点油盐酱醋,或者到邻居家串个门。小凡子就站在他们家大门口的沙地上,衣服又旧又小。她长得很瘦小,比我大一个月,看起来却只有七八岁。看见我过来,她歪着头,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干什么去呀?"问得很正式似的。有时候也问我妈:“XM干什么去呀?”在我上小学的五年里,她个子不见长高,头发倒是越来越长,扎着的矮辫子,慢慢就拖着到屁股了。她问了我无数遍,不厌其烦地问:"你干什么去啊?"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回答过她的问话,我看见她不知道怎么心里就发慌害怕了,急着躲避什么似的,匆匆地就背着书包跑到学校里去了。有时候我看见她站在大门口,远远地就先低着头,飞速跑过她。倒是我妈常回答她:"上学去啊。"她并不答话,下次再见到我,还是那样歪着头站在家门口,换作问:"你上学去啊?"我又急急地跑掉,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

我终于上了中学,早出晚归,出胡同口往相反的方向拐,不再经过她家门口,心里像卸下什么责任似的舒了一口气。但是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大人们还是忽然就端详起我,若有所思地说:“小凡子比你还大一个月呢,你三月,她二月,你都长这么大了,小凡子还……”

据说,小凡子小的时候生了病,脑袋就变得有点迟钝,又说,吃多了盐齁到了,所以现在还一直咳啊咳的。她确实一直咳啊咳的,像感冒一直没好似的,执着地问我:“咳咳,你上学去啊。咳咳。”

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是她总是穿着袜子,夏天穿凉鞋的时候也还是穿着袜子。很多年后她有了个弟弟,跟街上的小孩子一样每天疯跑,却也是干干净净地装凉鞋和袜子。他们的妈妈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小凡子家跟我堂姐家是邻居。后来,当我已经是高中生的时候,有一次跟堂姐去过她家。他们家很穷,屋子很黑。小凡子的头发还是长长的,即便在自己家里,也还是板板正正地穿着袜子,默默坐在凳子上,歪着头,直直地看我。她把我看毛了,我拉着堂姐快走,从此再也没有去过。

在这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我离家,堂姐嫁人。这个跟我同龄的街上的女孩子,渐渐变成了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印象。我再也没有去过她家,后来我们家搬走了,就更没有机会见她。听说,她妈妈不让她出门,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只是还零星听到他们家的消息。有一年,她妈妈在工厂里干活不小心伤了手指,又有一年,他们买下了邻居家的旧房子,拆了盖得气气派派,终于不再住着又矮又黑的旧房子。她的夏天也穿凉鞋和袜子的弟弟,跟我的小侄子同龄,都进中学了。

这个叫做“小凡子”的女孩子,从来不曾过过平凡的生活。她的狭小的世界,以家门口的沙地为界。我长大,进大学,面对有无限可能的未来,憧憬又烦恼的时候,她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这么多年,我从未注意过她与其他人的对话。但我永不能忘记她歪着头问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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