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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碩讀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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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繆的荒謬哲學 — 探討人對世界虛無作出反抗的可能

艾碩讀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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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繆的哲學的確是不嚴謹的,但其中充滿了洞見和處境,一種文學式的閱讀是比較能夠貼近卡繆地理解他的文本;但我的寫作更多是分析性的,希望能夠把他放置在一定的脈絡下理解,以免著迷於字裡行間而見樹不見林。

人是具體的存在,以「我在」的方式存在著,這是具體而實在的,但這卻不是具普遍性的存在,因一人之「我在」與他人之「我在」均是特殊的。哲學理論在數以千年計的探索中,不斷嘗試找到具普遍性的存在是怎樣的一回事,人能否去掌握它,又能夠如何去掌握它,每個時代都有一些大哲學家能夠提出一些新的思想,承接著往日的哲學討論,嘗試解釋存在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把問題擴之,會變成「為什麼是存在,而不是虛無?」、「存在背後的終極真實(Ultimate Truth)是什麼?」等本體論(存有論)問題。而不知這是不幸還是可幸的是,有關於存在的問題,時至今日基本上仍沒有被解決,縱然現代科學的發展,讓我們能夠從實證科學及數學模型當中,一窺宇宙這個我們現時所能確切知道的世界總和,在過去一個多億年來的變化,但是在一切發生的一刻,或在抽像層次的「第一因」,我們仍然處於迷霧當中。

縱然對於解釋世界的問題上,哲學不僅未能提出足夠完善的解答,甚至某程度上被現代科學脫諸腦後,但人類在活著的過程當中,除了基於理性完滿自身的衝動而去為事物的本相尋求解答外,亦有另一個面向,則是在有限的生命中詰問有關意義的問題。在思維的層面,這兩個面向是緊密連結的。思考者在尋求意義或價值反省的過程中,是透過與思考者之外的的世界互動而產生的,縱使尋求意義的過程當中只以抽象思維操作並沒有付諸任何實踐,思考的起點仍然是「我作為『世界中的我』去開始」。故此,在思維上要在個體生命及存在當中尋找意義問題的解答,很多程度上是受制於對更普遍的存在,以至世界的終極真實的解答,否則在錯誤的「真假」判斷下,意義便有機會建立在對世界不真實的理解之上。


一、存在主義於西方哲學的內部意義

西方哲學「本質思維」傾向導致人性論的問題在一段時間裡,某意義上從屬於本體論的問題,「事物的本質」、「終極真實的存在」、「理性的界限」等問題是西方哲學自古以來的核心部分,亦可理解為「重理性,輕情意」的傳統。在歷史的發展中,此西方文明的核心思維讓他們順理成章的出現科學革命,並以其創造力讓世界以西方社會作為重心。然而,在二十世紀的歷史背景,特別是兩次世界大戰,讓「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於西方哲學成為一時顯學,其影響力遠超學院哲學所及的程度,成為一代法國人的精神食糧。時至今日仍然有不少人埋首於一眾存在主義哲學家的著作(包括哲學、小說、劇作)當中,希望從中尋找回應當今時代的思想資源。

存在主義並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縱然一般而言能夠羅列出所謂的「存在主義哲學家」,例如沙特、卡繆、雅士培、海德格等,但是他們的哲學內容有很多差異之處,所運用的哲學方法亦不盡相同。但是根據《存在主義哲學》(勞思光, 1970),縱然存在主義難以定義,存在主義哲學家之間的差別亦極大,但仍可以找出其共通之處,把這些哲學家歸類為存在主義哲學家,原因在是他們具同一種心靈態度,對當代世界中的一個精神方面的運動,持著同類的心情。把存在主義看成一種時代精神,當時很多人(其實都是知識分子)都分享著同一種心情,但哲學家則把這種心情整理成一種學說。

時代精神一詞比較龐統及抽象,進一步來說,存在主義哲學根本上是一種「反抗的哲學」(勞思光, 1970),在時代背景下的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歐洲社會處於法西斯主義及共產主義的陰影下,故狹義地可理解存在主義是反集體主義的,廣義地則可理解它所反抗的,是近代文明中的集體化趨勢(勞思光, 1970),因從不同存在主義理論當中,都可以看到強調個體及自我,是其精神特徵之一。以下將嘗試較仔細地,從哲學上的人性論發展,闡述此精神特徵的內容。


二、存在主義哲學的一般論旨

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德國哲學家康德追問數個重要的哲學問題:「人能夠知道什麼?」「人應該做什麼?」、「人能希望什麼?」,最後,最根本的問題則是:「人是什麼?」。以古以來不論是中西哲學,「人」的概念隨著不同的哲學詮釋與時代變化而轉變。當康德提出以上問題時,「人能夠知道什麼」的問題是處於優先地位的,即知識論的人性論問題優先於形上學的人性論問題,並有人的本體究竟不知的預設。然而,雖然人性的本體及本質並不可知,但由於把它安立在不可知的位置,即意味著仍然承認其存在,只是它超出了理性能力的可知範圍,不能構成知識。

2.1 以個人的存在為中心

而存在主義的出現,就根本地對「人的本性存在」的哲學傳統提出反對,並指出「人根本沒有本質」,人是一個一個地,在不同瞬間的「存在」,人之所以為人,仍因為他存在。存在主義認為,以往哲學的根本錯誤,就是脫離人的存在這個基本前提而抽象地討論世界的本原、認識的本質、人的本性等問題;因此,他們的一切爭論,最後都導致最抽角的「形而上學問題」,無助於解決個人作為個體的具體的生存問題。

而在這個世界上,真正重要的哲學問題,是每個人的現實的存在問題:他的存在狀態怎樣?(高宣揚,1986)存在主義一般亦認為在解決個人具體的存在問題時,只能以個人的存在為中心去對待和處理。於是,我們能夠清楚地區分存在主義作為一種人生哲學的思想與傳統哲學的具體分別:不從人性出發,而是從人的存在出發。

2.2 存在先於本質

此處能夠引伸出最能夠代表存在主義精神的概念:「存在先於本質」。「存在先於本質」由法國哲學家沙特於 1945 年10月29日在法國巴黎給的一場演講「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 (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中提出,後於 1946 年出版成同名書籍。沙特指出:「我們說存在先於本質的意思指甚麼呢?意思就是說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湧現出來,然後才給自己下定義。」在「存在先於本質」這一基本命題的提出之前,人們對「人是甚麼?」這一問題的回答也是都是莫衷一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本質先於存在」。這兩者正好是一對正反命題,這一正一反,就凸顯出了「存在先於本質」這一命題的優先地位。

對沙特而言,一個人是甚麼、有甚麼本質、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完全是自己「選擇」的結果。沒有任何先驗的東西規定我將成為那一種人。每個人都是存在於某個特定的處境中,然後通過自己的選擇成為擁有某種本質的人。


三、卡繆的荒謬哲學

3.1 荒謬的推理

縱然存在主義最有力的哲學主張來自於「存在先於本質」,而此論說是由沙特提出而非卡繆;縱然沙特與卡繆於1951年(卡繆發表《反抗者》)後於個人及思想上分道揚鑣;縱然其實卡繆始終地不承認自己是一位存在主義者,但是在以上論及的存在主義對作為個體的人的關懷、「存在先於本質」的哲學轉向、以及對個人面對世界,面對命運時的「選擇」的強調,都在卡繆的作品中舉足輕重,足以令人把卡繆列為存在主義其中一位重要的哲學家。

卡繆一般被認為不是一個專業的哲學家而更多是一位作家,但他在《薜西弗斯的神話》中所提出的「荒謬哲學」,讓存在主義的哲學理論在一個更貼近人生的層次中發展,而他散文式的筆觸亦讓他的思想能夠更廣泛地觸動普羅大眾的心靈和思緒。卡繆有時被稱為荒謬英雄或荒謬哲學家,因為「荒謬」(Absurd)是他哲學思想最核心的概念。所謂「荒謬」,在卡繆的用法裡,是指人生存於這個世界上,嘗試尋找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結果卻一無所獲。他在《薜西弗斯的神話》中道:「荒謬就誕生在人類的需慾與這個世界不可思議的沉寂的對抗中。」

此話把荒謬描述得好像很高很遠,但是卡繆洞察到荒謬感產生的起點,在現代資本主義經濟僱傭勞動下,讓人普遍過著機械性與無目的性的生活。「起床,電車,四小時辦公室或工廠的工作,吃飯,電車,四小時的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大部分的日子一天接一天按照同樣的節奏周而復始地流逝。可是某一天,『為什麼』的問題浮現在意識中,一切就都從這略帶驚奇的厭倦中開始了。『開始』,這是至關重要的。厭倦產生在機械麻木的生活之後,但它開啟了意識的運動。」

雖然不少人會把這種生活理解為安穩,但是如果有一天某人心神停下來,並發出「為什麼」的詰問,就會陷入荒謬當中,因為卡繆認為,無論如何尋找,都不可能會有一個有關人生意義的客觀答案。如是者,如生命本質上沒有意義,那麼需要存活下去的理由理應亦不存在,因此,卡繆把最重要的問題放在書的第一句:「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僅有一個,那就是自殺。」


3.2 卡繆荒謬哲學中「薜西弗斯的神話」

詐看之下,卡繆的哲學是悲觀的虛無主義及命定論。但是,虛無主義並不是荒謬哲學的結論,反而只是起點。在書中〈荒謬的推理〉章節中,卡繆分析了各種應對無意義的世界的方式,並指出對抗荒謬的出路不在自殺,亦不在宗教式的希望,而是在現實生活當中。在書中最後的章節,他透過著名的希臘神話中,薜西弗斯被諸神懲罰,永遠周而復始地打巨石推上山頂,石頭推到山頂又會再次滾回山下的永劫循環,來表達人如何對付荒謬。

以下引述當中的三段文字:

「薜西弗斯使我感興趣之處正是這個回程,這段暫停期間。原本用力貼著石頭的臉龐,變得像石頭一樣!我看見這個男人以沉重但平穩的腳步下山,走向他他不知何日終結的折磨。這段時間像是一個喘息的片刻,也一如他的苦難船必定會再出現。那是有意識的片刻。從他離開山頂,朝下山走向諸神住所的每分每秒,他是他命運的主人。他比那塊石頭還要強韌。」

「薜西弗斯這個眾神底下的勞動者,既無能為力卻又有反抗之心,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境遇;這正是他走下山時所思考的問題。清醒與明智導致了他的苦痛,卻同時讓他取得了勝利。沒有什麼命運是不能被輕蔑所戰勝的。」

「一個人總是會發現他的重擔。但薜西弗斯展現一種更高的忠誠之心:否定諸神,扛起巨石。他也認定一切都很好。這個此後再也沒有主宰的宇宙,對他來說既不荒瘠,也不徒勞。組成那顆石頭的年=每個微粒,幕色籠罩的山陵的每片礦岩,它們本身便是一個世界。朝向山頂的戰鬥本身,就足以充實人心。我們應當想像薜西弗斯是快樂的。」

透過書中最後一個章節的神話,卡謬指出要對抗荒謬,需要「以荒謬對付荒謬」。他認為既然世界是荒謬的,就無需迴避,而要直視荒謬與命運的壓迫,我們必須用自己的意志去蔑視它,作悲劇英雄式的反叛。這種反叛精神可以理解為卡繆的荒謬哲學對虛無主義的一種超越:他首先承認虛無的客觀及普遍,再透過人格的建立,實現荒謬中的精神自由。


3.3 荒謬哲學作為反抗哲學的引子

卡繆的荒謬哲學以及對薜西弗斯神話的詮釋,時至今日仍然不斷被人提起,一方面是人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始終有強烈的欲望,另一方面是現實世界展現的虛無與個體生命所面對的無力感,仍然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時代特徵。然而,卡繆所高舉的反叛精神,由於具有承認客觀世界虛無而不能改變的預設,基本上只是一種觀念上的反抗,而無法干預現實。於是便能夠產生一種懷疑:到底荒謬哲學與現代(盲目)正向心理有什麼分別?更甚者,它是否只是另一種「阿Q精神」的版本?只是個人對現實世界屈服時的安慰劑?

這其實是一般人接觸卡繆初期作品時很容易得出的想法,而卡繆對此其實是有所回應的。如本文簡述存在主義要旨時所言,存在主義的思想是由個人的存在出發,而荒謬感就是從個人生命歷程中展現的,故此回應荒謬的「反叛精神」在《薜西弗斯的神話》一書中,都是從個體回應生命的層面出發。畢竟每個個體於世界當中都顯得十分微小,如在這個層次談論精神以外的反抗,只會顯得蒼白無力。

而卡繆及後的著作《反抗者》,就是承接個體層面的荒謬哲學,從個人推展到與他人的關係、人類社會時,又該如何面對群體生命的挑戰的思想。故此,卡繆對精神層面反叛的不足是有所自覺的,並確實地作出把個人反叛精神推展成群體反抗的理論嘗試,只是相對而言其影響力不及其初期作品。

如卡繆所言,荒謬感是源於人對世界發出有關意義的詰問,但世界卻始終保持沉默。這位女性把自殺付緒實跨仍然得不到任何回應,只得悉自己對於世界及他人的無足輕重,但是她在虛無的世界中把提到自己的命限,並最終能夠作為個體去作出自己的選擇,以行動作出反抗。縱然是有限度的,但她始終在選擇的實踐中,體現了一點命限中的自由。


參考書目:

沈台訓 (譯)(2015)。《薜西弗斯的神話》(原作者:Albert Camus)。臺北市:商周出版。(原作出版年:1942)

嚴慧瑩 (譯)(2014)。《反抗者》(原作者:Albert Camus)。臺北市:大塊文化。(原作出版年:1951)

勞思光(1970)。《存在主義哲學》。香港:亞洲出版社。

高宣揚(1986)。《存在主善概說》。香港:天地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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