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換換愛 ( 完整版 )

全身鏡前，一名風姿綽約的女子正對自己的妝容與打扮做最後的巡視。

從鏡裡反射出的樣貌看來，穿著淺藍色碎花連身裙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微卷的深褐色長髮適當地攏在肩側，約165公分，身材還算勻稱。再近距離一看，稍微可惜的是，原本該是優點的白晢膚色，卻反而凸顯兩頰顴骨處的淡褐色雀斑。

她微蹙眉頭，似乎對鏡中的自己不甚滿意，於是再次打開梳妝台抽屜，在琳瑯滿目的化妝品中，相中了一款號稱「完美自然」的遮瑕盤；只見她恍如訓練有素的一貫動作—先在雀斑處輕疊上一層淺膚色遮暇膏、再用沾溼的氣墊輕拍，暈開膏體邊緣好與膚色融合……最後掃上蜜粉做局部定妝。

五分鐘後，女子對著鏡中的自己頷首，順手調整了脖子上的緋紅色絲巾。左右端詳後，便拿起擱在椅子上的最新款名牌包，走到玄關處換上白色高跟鞋，在踏出大門前又突然折回屋內，打開五斗櫃的第二層，在整排同款同色的絲巾中隨意抽取其中一條放進包包。

這時，全身鏡中右上角可疑的紅色光點突然閃了一下，又熄滅，單人套房天花板四個角落的監視器鏡頭隨著女子移動的身影轉動，直至她出了鏡頭範圍。

女子一出社區大門，10分鐘前透過手機預定的無人駕駛車旋即抵達，只見她將手腕上的亮銀色智慧穿戴裝置靠近駕駛側車門的感應器，嗶——一聲，車門輕巧彈出並朝上旋開，上車、將名牌包隨意甩向副駕駛座、手指輕掃觸控面板、關門、轉換駕駛模式、換穿車內備用的運動鞋，最後在導航上輸入目的地後打檔上路。

一連串俐落的動作就像經驗老道的開車老手，沒人知道她不過才剛學會開車沒多久。

女子習慣性點擊右前方觸控面板上【焦點新聞】的選項，汽車AI管家「麗娜」隨即透過車內3D立體環繞音響播放資訊：

「今天是西元2035年1月5日，以下由〈天旬汽車管家—麗娜〉為您選播今日新聞重點。」

焦點新聞：

• 人類首度「複製器官移植手術」將於台北時間5號晚上10點在美國明尼蘇達的梅奧醫院（Mayo Clinic）進行。此次手術將結合AI與AR技術輔助，由梅奧醫院腦神經外科團隊與台灣AI科技龍頭「智達科技」聯合進行腦部移植手術，屆時被視為複製器官史上的重大突破將線上同步公開手術演示，預計吸引全球同時關注。
• 有鑑於近來全球各地「外星生物綁架事件」頻傳，SETI研究中心主任賽思．舍斯塔克（Seth Shostak）再次呼籲聯合國「外星生命探測組織」儘速透過「阿雷西博訊息（Arecibo Message）」，對外星生命體傳達和平共存的友善訊息。
• 第三代頂級機器人「TS-3自動化家事助手」將於今天開始在美國拉斯維加斯為期3天的CES 2035年度消費性電子大展中搶先曝光，預計再度颳起一陣搶購熱潮。母公司美國USM集團繼昨日宣布併購全球市佔率第三大的韓國KT集團後，預期2023年第一季營收將再創新高。
• 中央氣象局4日正式發布全台「低溫特報」，指稱近10年來最強的寒流即將席捲全台，未來從6日開始連續四天，全台各地溫度將首度下探零度，呼籲民眾注意禦寒。專家分析，此波極端天氣就是由所謂的「負北極振盪」所造成的現象，位於高緯度的日韓在這波霸王級寒流中首當其衝，各地溫度急凍至攝氏零下12度，恍如籠罩在冷凍庫中。
• ……（略）

股市：

• 美國3日公布去年12月消費者物價指數（CPI）數據，相比前一個月增加1.8個百分點，高於市場預估的1.3%，若與去年同期相比，年增率達8.1%，創下10年以來新高。全球通膨居高不下，美股三大指數連續三日大跌作收，美國聯準會（Fed）於4日再升息3碼，此為上個月初首度升息半碼以來再度調升，各國央行預估相繼跟進。

氣象：

• 受東北季風影響，全台各地持續低溫，清晨台灣西半部及東北部低溫約10至12度，其他地區為15、16度，沿海空曠地區及近山區的平地則更低。白天北部及東北部持續濕冷，預測高溫只有13至15度，而彰化至高雄及花東高溫約17至18度，屏東則仍可達20度，較為溫暖。
  
  今日台灣附近水氣較多，迎風面的北部及東半部為陰短暫雨天氣，尤其基隆北海岸及大台北地區雨勢較為持續，整日陰雨濕冷。中南部大致為多雲，偶有零星飄雨的機會。
  
  今日空氣品質受東北季風影響，全台AQI指標皆達「橙色等級」，建議兒童、老年人及心臟病、呼吸系統疾病患者應減少長時間、高強度的戶外活動。
  
  週六（6日）霸王級寒流南下，各地氣溫將明顯驟降，週六越晚越冷，預計週日（7日）清晨為最冷的時候，中部以北低溫將首度降至零度以下，南部及台東也只有1至3度，沿海空曠地區溫度再更低一些，到週二白天溫度才會逐漸回升。

今日運勢：

• ♐射手座整體運勢： ★
  好的開始未必是成功的一半，恐有口舌之爭，不利職場。愛情是曇花一現的落寞。
  ♐幸運數字：7
  ♐幸運顏色：天青藍
  ♐開運方位：東南方向
  ♐今日吉時：2:00-3:00pm

「以上是『麗娜』為您所做的今日資訊彙整，祝您順心。」

二十分鐘後，女子剛好就在AI管家結束的語音中抵達目的地，車子臨停在右前方兩百公尺處怠速，她優雅地換上白色高跟鞋，就著遮陽版上的化妝鏡迅速掃視一遍，接著在電子儀表版上轉換成「無人駕駛模式」，導航設定在附近的停車場後，便拿起名牌小廢包繞過右肩斜背，開門下車。

沒想到就在店門口前一百公尺處，女子不小心一個踉蹌，右腳高跟鞋要死不死卡在路旁人孔蓋的細縫中，經過一番折騰還是無法順利將高跟鞋鞋跟從細縫抽出，急中生智下，只好裸著右腳，半蹲著身體，徒手抓著高跟鞋前後用力扯動，終於使得鞋子與鞋跟分離。

接著，拎起一道脫下的左腳高跟鞋，靠近手腕上的穿戴裝置上上下下掃描，再尋找最近一家便利商店，開啟App中的3D列印系統，依指示按鍵進行3D列印。

不到十分鐘，一台Uber Eats停在女子面前，外送員遞給她一個紙盒，裡面正是她的右腳高跟鞋，尺寸與顏色絲毫不差。

換上3D列印的高跟鞋，女子滿意地踩踩地面後，彎腰拎起原來斷了鞋跟的鞋子，裝進鞋盒交給外送員回程代為處理。

在這時代，名牌與仿冒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小，大約僅是道德良心與虛榮間的掙扎而已。

只見女子絲毫不以為意，彎腰輕拍掉裙擺上沾到的些微塵土、輕攏秀髮後，往前方店家邁步而去。

此時烈日正炙，女子不但不以為忤，也不見香汗淋漓，恰巧與店門口打著陽傘排隊還不停用手搧風的三兩顧客相映成趣。

＊＊＊

「嗶—— 嗶——」懷舊快餐店門口的「身份辨識系統」閃著紅燈、發出尖銳刺耳的警告聲，引起旁人側目。

才剛踏入大門的女子愣了一下，不像一般人會馬上後退，她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時間彷彿在眾人的驚愕不解中暫停了幾秒，女子才宛如大夢初醒，向後退了一大步。

只見她整個人像沒事一樣，順手微調頸上的紅色絲巾，接著就像舞台上邁著貓步的模特兒，優雅地步入快餐店。同時，門口的身份辨識系統亮起了綠燈。

在門口排隊等候通行的一對男女，看到前面女子再次通過時的綠燈後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有感而發聊起今昔的對比。

身份辨識系統，顧名思義，就是為了辨識國民身份而設的通行裝置，自十年前COVID-19疫情結束後仍沿用至今。一來大家已經習慣，就像被制約一樣，紅燈止步，綠燈通行，加上曾經因此抓到了幾個通緝犯，此後，就再也沒人去提出什麼有違人權的異議。

再者，近日傳得沸沸揚揚的外星人潛伏事件，弄得全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地深怕自己被偷偷拽去做什麼撈什子實驗，至少外星生物無法通過身份辨識系統的檢視吧，不知何時開始的假說迅速在網路社群裡傳來傳去。日子久了，也就懶得去管這些訊息是不是無稽之談。

在這年代，有時活得太清醒反而是一種痛苦，眾人皆醉我獨醒不過是自命清高的另一種詮釋。

十年前的今天，誰又會想到這種只存在科幻電影與小說中的「不可思議事件」會在今日真實上演？

＊＊＊

店內，女子習慣性掃了一眼右側角落靠窗的空位，原本想先放包包佔位置的想法隨即被前來的「點餐機器人」分散。

今天應該輪到6號餐了吧？這是她這週以來的項目之一，每日中午到這間懷舊快餐店用餐。倒不是因為餐點好吃，事實上，任何食物對她來說都是同樣的目的，她只是想要練習到像日常般熟練而已。

點完餐，女子走到屬意的老位置上就坐，不到三分鐘，桌上的呼叫器亮起綠燈，她起身到前方出餐處取餐。就在她端著漢堡套餐朝著位置走去時，卻發現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人。

「先生，不好意思，你坐到我的位置。」

青年聞聲，不置可否，瞥了眼女子後戲謔地說：「哦？是嗎？這裡有寫上名字嗎？」

「先佔為王沒聽過？」女子眼神示意他對面椅子上的包包。

「後來居上沒聽過？」青年不為所動。

「What the heck! Are you an alien？Shut the fuck up!」

女子突如其來爆粗口讓原本想要回嘴的青年突然愣住，只見他微張著嘴又頹然閉上，在眾人注視下訕訕的起身，經過女子時，不知是不是刻意，一個踉蹌，撞翻了女子餐盤中的可樂。

「不好意思，腳滑了一下。」青年聳聳肩，話中顯然沒有真心。

一陣手忙腳亂後，女子先把剩下的半杯可樂與受到波及的漢堡放在桌上，面對餐盤裡的褐色液體，似乎在思考該怎麼處理。

正當青年以為結束這回合打算轉身離去時，下一秒，只見女子反手將餐盤上殘餘的可樂往青年臉上一潑。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女子挑了挑眉，眼底有明顯的挑釁。

「妳…妳……怎麼會……會這樣反應？」青年瞪大眼睛，問得無厘頭，似乎驚嚇不輕。

「電視劇不都這樣演的嗎？我學習力很強的。」女子睜著過份大的雙眼，一副無辜狀。

青年伸手抹了抹臉上的可樂，那股黏膩感讓他極度不舒服，本該惡狠狠地懟回去，此刻卻失了興緻。最後嘴裡似乎小聲地叨唸幾句後，悻悻然轉身離去。

「啊？我還沒罵完啊……操XX的、幹@#$%^&(#$%*、ばかやろう、씨발、Fxxx U......」一連串的髒話就像魚吐著唾沫般，從女子的嘴裡接一連二竄出。

此時，店內一片靜默，有人面面相覷，有人無聲拍手讚許，有人摀住孩子雙耳怒瞪罵聲的來源......最後只見聲音的主人像是沒她事一樣，回坐自己的「老位置」，彷彿剛完成一件任務般，因為滿意而嘴角上揚。

女子也不甚在意眾人對她行的注目禮，她只是自顧自的攤開漢堡包裝紙後，張嘴喝了一大口剩不到半杯的可樂，順著飲料通過喉嚨產生的刺激感，慢半拍似地「哈—」了一聲，看起來突兀，又說不上來是哪裡奇怪。

接著她將薯條倒在餐巾紙上，撕開蕃茄醬包一角時，一時失手，血紅色的蕃茄醬剛好噴濺到她紅色絲巾的邊角。

女子不以為意地拿起另一張乾淨的紙巾輕輕擦拭了污漬，雖然蕃茄醬殘漬與絲巾顏色相近，不靠近看不明顯，她還是小心翼翼地翻看絲巾內側後呆住了好一會兒。

這時，女子又突然低頭打開自己的包包，鬆了口氣，她起身前往盥洗室。

不一會兒，女子脖子上已經換上了出門前臨時預備的同款絲巾。

下午3點整，女子依約在另一間咖啡店等人，她啜了一口黑咖啡後，低頭檢視手機App上對方的資料。

男子，身高182公分，體重71公斤，身著黑色西裝，西裝胸前口袋別上銀色豹頭別針。

再也沒有更多了，包含對方的長相、個性、嗜好都闕如，女子似在深思，隨即又從包包裏搜出一本小手冊，只見她認真開始翻閱研讀。

「您好，請問是『喚愛』小姐嗎？」

中低音男聲在她前方響起，女子尋聲抬頭，朝著男子微微點頭，3點30分整，真是準時。

想要起身的動作被對方示意阻止，她也就好整以暇地端坐，觀察起對方的一舉一動，似乎想要從他的行為模式來判斷個性。

男子並沒有先自我介紹，畢竟他們彼此僅有的資訊都已經在App的自介裡得知，現實世界的連結不比虛擬世界，知道的越少越好。

「丘彼特先生？」女子納悶地再次確認，這網路暱稱著實不搭此人冰冷的外顯氣質。

男子微微扯動嘴角，頷首，不同女子的好奇打量，男子轉身向點餐機器人點了愛爾蘭咖啡後在女子對面落坐，只見他一派閒適翹腿而坐，整個背放鬆地靠向椅背。

「第一次嗎？」男子問得直接了當，挑著眉看向女子。

「當然。」女子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臉上適度的微笑角度當然是訓練有素的成果。

「合約可以簽多久？」他眉目低垂，看不清眼裡的情緒。

「一天、一週、一個月……直到您膩了為止。」女子風情萬種的一笑，對著正好抬起眼的男子眨了眨眼，就像她在電視劇裡見過的那種魅惑女郎一個樣。

「是嗎？」男子不置可否，呷了一口店長親自送來的咖啡後，換了個姿勢，雙手抱胸，端詳起女子，眼裡倒是不見任何見獵心喜的情緒。

「這衣裙配上紅色絲巾比較好看。」男子突如其來一句話。

像聽到某種暗號似的，女子原本溫婉帶笑的神情瞬間消逝無蹤。取而代之，呆滯的眼神裡波瀾不興。

坐在她對面的男子，眼神閃過一絲失望，他拿起餐巾紙揩了揩嘴角，起身，挨到女子背後，微微彎下腰解下了女子脖子上的「藍色」絲巾。

說時遲，那時快，女子瞬間往左側癱軟在男子似乎預期中的臂膀裡，就像任人擺佈的人偶一樣，沒了生機。

文件備註：

【喚愛1894型號】

• ✅ 美學搭配：臻於完美。
  ✅ 生活技能：滿點，足以應付日常生活。
  🔺 應付突發狀況：人性設計的優化測試，尚需微調反應lag。
  🔺 罵人語彙設定：有改善空間，得依人設選擇國罵。
  ❌ 嚴重Bug：無法辨識紅、藍差異，可能干擾安全系統而影響智能，建議淘汰。

辦公室一隅，那日在快餐店的年輕男子正在電腦前打著檢討報告，此時電話鈴聲響起，他旋轉耳麥上的收音桿通話。

「您好，『換換愛A.I.人工智慧』，我們有提供不同種族、年齡、性別、個性、外貌……為您量身定做專屬的AI情人，有需要我們為您服務嗎？」

＊＊＊

西元2035年2月22日，第一代「喚愛1894型號」確定走入歷史灰燼。

汰除原因：嚴重干擾安全系統，足以弱化智能，對增進人類幸福無益。

〈後記〉

這篇創作起源於今年二月在馬特市參與的「風格寫作」活動。此活動意欲鼓勵大家發揮創意，參與者也可以彷效著名作家的寫作風格，以不同的風格寫出內容元素一樣的故事。

當初，為了將故事壓在限制的1500字以內，我大概刪減了大半的鋪陳與設哏，此篇便是將當時的極短篇重新創作，做更完整的細節延伸，成了6000多字的短篇小說。

因為背景設定在未來西元2035年，僅能天馬行空加以揣摩杜撰，新聞焦點裡部分人物與組織是真的，事件則純屬創作，或許科技的進程遠比我設定的2035年還要快上許多，誰知呢？

另外，有人可以意會文裡的預言嗎？純屬虛構，博君一粲。

( 首發於2022/12/14方格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