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走耍(八)
“落雨天出门才好,今年子找的钱肯定多。”
男人背了胀鼓鼓的包,这样跟妻子说。我走他们屋门前的地坝过,睃了一眼站在阶檐口的二人。雨脚密密匝匝,我忘记带伞,眼镜片上雾了层水珠子,揩也揩不尽。我干脆取下眼镜,因而看不清楚那对夫妇的脸貌。虽然为了散闷出门转耍,安安静静走路,思维比正经做事的时候活跃得多,到处牵丝结网,心头越发不爽快。正月间天气还冷,这雨大概落不成器,但衣服还是润沁得挡不住寒意了,必须尽快回去。我穿过地坝,翻过垭口,走了一截溜滑的泥巴小路,转到水泥马路上,又遇到了那个男人。我从他的大背包把他认出来,他应该要去赶公交车。出门跑哪里?跑广东吗?记得小时候,我们那儿的年轻人尽都涌去珠三角,“跑广东”成了外出打工的代名词。记得有人问我,你老汉儿去哪儿了?我说他跑广东去了。当时我还不清楚广东到底是啥名堂,只晓得珠海是个地名,一个城市。我们手边有个插座上写有“珠海”两个字,祖母跟我讲过父母在那儿。因此虽然我完全想像不出珠海是哪种样范,但有插座在,它比广东要具体些。说实在话,广东实在太远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本世纪头几年,火车慢摇慢摇,走广东去少说也要三天,劳累又麻烦,没钱也没时间。我们这层人当细娃那阵,大半是留守儿童,动辄三四年见不到父母的面。而今不一定非要去广东,跑成都也可,又近便。我们这层人当了父母,多半都不情愿跟娃娃长久分开。
男人离得我近了,我发觉他有些面熟,戴上眼镜看了一回。他在对我笑,凭表情看,他应该认出了我。我在乡里读书直到初中,然后去县城上高中,打那时候起,我的生活就和老家没得多大关系了。回转家乡的时候,我时常看到些熟面孔,但认不出。老乡都热情,没法敷衍过去,这种时候我都会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搞忘了,这回也不例外。
车身:转身。
“恁个回事哦,怪不得你板起张脸,像看仇人样。硬是忘性大,你再默一下嘛。”
默:想。
他停住脚步,面朝我,我就把把细细看了他一阵,心头仍然没得抓拿。男人笑嘻嘻地往前走,我很不甘心,跟在后头,喊他给点提示方便我猜。
“那我给你三条提示嘛。第一,有一回你突然中暑昏迷,倒在学校的操坝边。是我在侧边喊了你半天,把你喊答应了,扶你到台阶上坐歇。我本来打算送你去学校侧边的诊所,但你慢慢清醒了,看起来又活跳跳的,不想去看医生。我要送你回屋,你也不干,说晚自习课上有考试。唉,读书也恼火。”
我没在记忆里翻出这件事。诚然,当细娃那阵,我偶尔会突然头昏恶心甚至打哕,应该没有昏倒过。但是他讲的事情也近情合理,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会不会是我忘了呢?昏迷三十秒也是昏迷。我让他再讲第二条提示。
“这阵不得行,等我到了汽车站再告诉你。”男人说。
“要得,那要不要留个手机号码呢?”
男人奓开嘴巴,笑得露出了牙根肉。公交车从竹林里钻出来,很快就要到站,他放小跑过去。我继续在后头跟,也跳上了公交车。下车之后,马路上、站前、站内都是人,我好不容易找到空档问话,男人都不张识我。等到进了站,在候车大厅里坐定,男人总算愿意开口,讲起第二条提示。
奓开:张开。
张识:理睬。
“你老汉儿害病那几年,你们去了好多地方信迷信。有一回你婆婆要去三个土地庙烧香,规矩也多,必须不吃早饭去。那天刚好落雨,她岁数大了,你不放心,陪她一路去。双星河边的土地公,就在那根老黄葛树底下,你们在那儿烧了香过后,雨飞得实在太密,走不得。我当时就在那侧边的店子里头烤酒卖酒,你们在我屋里坐了一阵。”
老汉儿:父亲。
婆婆:祖母。
我确实陪祖母去跟三个土地烧过香,那天确实直顾飘雨。但在卖酒的店子里歇气这件事情,却不在我的记忆里。他为啥子晓得恁详细呢?或者真的在场,或者是听祖母讲的。总之他肯定不是不相干的人,我必须猜出他是哪一位,否则问不过自己的心。
直顾:不停。
在火车站的进站口,男人跟我说了第三条提示。是的,为了探明究竟,我又跟随他坐上长途汽车去了广安火车站。
“有一回,墩子河淹死了个洗澡的细娃。他屋里的大人当天帮他穿上了衣服,但不晓得为啥子,没把尸体背回去,尽它摆在河边过夜。那儿很当道,从几个村来的小娃娃,都要走河边去学校。你和几个同学在河边捱啊捱,不肯过桥,因为死娃娃睡在桥那头。幸好当天我也要去赶场卖货,才引你们引过去。回想起来硬是好笑,当时我身后跟了一长串小娃娃。不晓得你们那天迟到没有?”
仍然是近情合理又不记得的事情。我读小学那阵,每年放暑假前,老师都要提醒大家莫去河边耍水、洗澡,但收了假回校,总会听说哪儿哪儿有小娃娃着淹死了。如果他讲的是真的,我不可能会忘记。谁会从脑壳里删掉一个早晨躺在河边的死娃娃?如果当天我真的走那尸首侧边过,任随再害怕,我都会忍不住瞟一眼死娃娃的脸,然后时不时晚上睡觉时回想起来,唬吓自己。男人是不是在哄我?但他的语气、眼神和动作,都那们自信舒展,使我没得勇气质疑他,自身倒是动摇了。我从来不敢断言过去定然发生过某事。
男人准备进候车大厅,我还是猜不出他是哪一位,急得一把拉住了他。不晓得这个动作触发了哪种程序,男人又一次爆发大笑。
“唉呀,你这个妹仔硬是瓜哦。我哪里认得你,我在逗你耍得嘛。谢谢你送我哟。”
他笑得来眉毛都要从脸上飞落,这种计谋得逞的笑,却也没法让我冒火。哪怕他的话处处漏洞,我仍然感觉自己认得他。大约他也忘了我们相识这一点,只是初初四目相对的时候,反射性地触到一些旧事。他急于走开,是不是因为那三条提示自然而然从他舌头上蹦下来,把他也骇住了?
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在火车站外头来来回回地走。突然,我想起中午要去幺姨屋里吃饭的事,准备回转。火车站后头的山映进眼睛里,它的高度和走势,跟我素常见惯了的山包包全然不同。我们这丘陵地带,也有如此雄壮的山吗?这儿真的是我的家乡吗?不仅如此,熟悉的地方现出陌生的景象,使我惊诧得有些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我赶忙打电话给大爸,得知那应该是华蓥山。我又翻看手机地图以确定,心头的恐慌才消除。
但我不准备转去了。既然来在车站,看到了华蓥山,那就去爬山罢。地图显示,这儿离华蓥山的景区并不远。我日常都将身份证揣在身上,直奔售票大厅买了张票。离发车还有四十多分钟,我并不急于进站干坐,而是立在广场坝子上望山。先前我在剑门关火车站,巫山火车站,也是恁们利用等车的空余时间。山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厌的。童年时代我从来没出过我们县,没亲眼见过平展展的坝地,也没见过高山。小学毕业的暑假,我和我兄弟跟亲戚一路,坐火车去珠海,与父母团聚。火车走贵州过,那儿的山高大美丽。火车大多时候在隧道里穿行,偶尔回到亮处,窗外的山只能惊鸿一瞥,直到而今仍然留得有影子在我眼底,这影子催逼着我去跟更多的山亲近。
坐车辗转奔波,到了山脚下已经是下午三点。我没去景区那边,选了另一条偏僻陡峭的登山路。景区那边的路太平顺,于我而言,缺少爬山的乐趣。这条路在团转倒也有名,因为它通往山颠颠的寺庙。据说那儿的菩萨有灵有验。去年我们屋一个亲戚,平常没得旅游或爬山的习惯,单单独独跑恁远,爬坡几个小时去烧香。来都来了,哪怕已经很晏,我仍然想上山。自从几年前骨折过后,我便再也正儿八经没爬过山,走得汗水淋漓,喘气不赢。还没到山顶天就黑尽了,很多问题浮上我的脑际,最紧迫的是,今晚上我活不活得出去?还在正月间,山上气温更低,上午被雨淋湿的衣服,下午被汗水沁湿,根本没干过,一夜如何熬得住?没奈何,我只能不睡不停,一直走,保持体温。黑夜里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透出诡异,都可能是危险的先声。密密层层的树随风摇摆,使我忆起小时候感受过的恐惧。在我们屋,要去厕所必须穿过阳台。而阳台是露天的,树和天就在周围,跟走在房子外头没区别。每回我半夜内急奔厕所去的时候,路灯那点微微光不起作用,那些招摇的树,在我眼中就是随时可能醒转的怪物。小学毕业到珠海之前,我根本没得在城市过夜的经验,十多年前每个夜晚,周围团转都是黑黢黢的。大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因此上那时候的每天晚上,我都像浸在类似今晚的恐惧之中。我不停地走,慢慢地走,感觉小时候的自己并没被留在二十年前,现刻也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里头。我不是一点点伸展血肉长大的,是一层层长大,像俄罗斯套娃。没有任何事情会真正过去,它们都被叠在了内层。
走得久了,心头的恐惧消散了些,疲惫便显了出来,将我包裹。正好不远处有一堆篝火,我也顾不得危险与否,三脚两步赶去火边。
男男女女几个,围在火边烘烤手脚,见我挨拢,也不见怪,热情大方地打招呼。恶性新闻看得多了,但现实生活中,我从来不是一个警惕心很强的人,人对我友善,我根本无法拒绝躲闪,只能以同等的友善回报。于是我也去向火,同时跟他们摆闲龙门阵。都是登山的人,有的歇够了气就继续走,火堆边的人来来去去。但我越歇得久,脚杆越沉,再也迈不动步了。已经凌晨两点多,夜晚就要过去了,我准备在火边坐到天亮。
向火:烤火。
摆闲龙门阵:闲谈。
不觉际得,火边只剩下三个人。除了我,还有一位青年和一位大姐。青年在眯瞌睡,大姐她负责照看火堆,喊我也睡一阵。我巴幸不得,上下眼皮很快就䏧到一起了,但青年的哭声硬生生把它们分开。一个墩墩笃笃的男娃子,方脸浓眉,哭得那们柔弱伤心,而刚刚龙门阵摆得闹热的时候,他的声气最大,俏皮话也最多。他在展现非常私密的一面。这就失格了,不该向萍水相逢的人展露啊,我们互不了解,要说劝慰的话,都不晓得从哪儿动手。实在尴尬,我甚至想过要不要躲开些,尽他哭完再转来。
不觉际得:不知不觉间。
䏧:粘。
墩墩笃笃:身体结实。
大姐在向青年说甜软的话了,在细问根由。安慰者这个角色,不消由我承当,压力也就从肩上卸下了,可以稳坐原地。青年已经止住眼泪水,但还在抽泣,说话也断断续续地。
他讲到了刚刚做过的梦。在梦里,他背起已经过世的妹妹走路,突然妹妹变成了怪物,伸出一堆触手,把他缠得喘不过气。他死命把那些触手扯断,但回头看到妹妹的脸,还和他记忆里一样。她哭起来,问哥哥为啥子要弄伤她。还说他从前到现在都一样,总是嘲笑她、欺负她,不肯相让相怜。青年的妹妹在九年前因交通事故过世,当时她不到十岁。至亲突然死亡,也像一辆车撞上来,那些你做错了的事,没有为逝者做的事,都会在你的心里留下伤口,很难愈合。在妹妹过世前不久,有一回他还背过她。而后他经常回忆起那次背妹妹的情景,因而时常能感觉到背上的重量。他希望能够一直记得妹妹的这份重量,但为啥子他任由这份重量在梦里变形,未必然他心里想要摆脱妹妹吗?
未必然:难道。
青年又开始流眼泪了,大姐使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讲起自己的经历。上个月她走桥上过,看到河坎边的水草里躺了一尾大草鱼。硬是怪,她都走拢了,鱼儿不板不跳,好像专门等她去捉样。天降的财喜,不捡白不捡。大姐抱起草鱼往屋走,几分钟过后,怀里的草鱼终于想起来挣扎了。大姐也清醒转来,想起撞到这种反常的事不吉利。财喜可能只是大灾害抛过来的诱饵。你识破这层骗术,诱饵也就变成了灾害预警,今后三个月或半年,都要多多注意安全。大姐赶忙把鱼放回河里,看到它沉到河底,才离开那儿。自那以后,万事都不对头,大姐不觉不意就会做出抱鱼的姿势,好像鱼儿一直没走。或许鱼儿带携的厄运该当她受,早也好,晏也罢,必须等她受了苦过后,鱼儿才得离开。
财喜:意外的钱财。
同烤一堆火,我感觉自己也必须讲点私隐事才得行。于是我说到了白天遇合的那个陌生男人。进山过后,本来我已经把他丢开,话一讲完,他又横在了我心上。我们三个人,连同妹妹、草鱼和陌生男人,蜷缩在火边,等待东方的天空开亮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