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我的成長軌跡」之四：我在我的島上刑滿釋放了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随处可见成山成卷的各种纸，笔，颜料，绘图工具，满是裸体女人的外国精装画册，重到拎起来可以砸死人。“书香门第”几个字一度让我嗤之以鼻，如果真正长期与这些东西相处，会慢慢分辨出各种来自时间和化学品交媾的痕迹，那味道可不太好闻。我有一张自己幼崽时期的照片，刚刚会直立行走，已经主动站在画箱前，手里抓着一把笔刷低头研究。

那些都是那个应该被叫做父亲的人的东西。我和他许久没有联系了，久到已经忘了生命中曾有过长时间交集。所以下文所有他出现的场合，都会以“那个人”来称呼。

如上文所见，那个人一定和画画有点关系，实际上关系还不小。他据说颇有些绘画天赋，4岁就开始跟名师学画。后来在动荡年代，靠这个技能勉强当了中学美术老师，免于学生下乡潮。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别的体面工作，但一直因未能当成画家耿耿于怀，对视觉相关的事十分热衷。他有几个相机，把自家厕所当暗房冲洗相片，还用我当儿童模特得过摄影奖。过年的时候，他把自己画的水墨画贴在玻璃门上装裱，湿漉漉的半透明黑白线条与满是霜花的窗玻璃重合，那是我曾十分憧憬的美丽画面。

我小时候有一些天然卷发，站队列会被老师单独拎出来问，是不是烫了头发？那是遗传自他。我的手指纤长灵巧，无论手工还是写画模仿，做什么都又快又好，也是遗传自他。我8岁就轻飘飘拿了全国少儿美术金奖，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他从来没教过，我也从没学过，当然，也是遗传自他。无论我有什么成绩，荣耀都归他和他的家族血脉。

然而那个人一直希望身为长孙的我是个男孩。我的名字像男生，我的玩具是机关枪和卡车飞机，我有全套儿童大檐帽和军队大衣，都是男生款。他带很小的我去公园爬几米高的消防杆，走晃晃悠悠的浪桥，美其名曰“军事训练”。5岁开始学跳舞留长发前，我自己甚至没什么性别意识，很久不见的外婆家邻居见到我后惊奇道，怎么你们家有双胞胎吗？

大概小学中高年级的时候，我向那个人提出希望正式学画画，当然不是由他教，他脾气坏得很，扇小孩耳光毫不留情。虽然还是懵懵懂懂，但我已经能非常享受被纸笔牵引着自无到有创造出点什么了，那种天然按捺不住的血液迸发出的快乐让我陶醉，感到自己真的有点与众不同。但他反对，发了很大的火，“以后都是电脑绘图了，要你人手画干什么？你画不出来的！”

“画不出来”的意思是说，不能通过画画成名成家，他自己没有，他觉得我也不能，且不应该。

画画的事情从此就不再提了，小小的我有好多事要做，要念书考试，要办报社杂志社，书法组排球队，合唱团广播站，化学实验，舞蹈演出，有一大摞别的比赛等我去给那个人的家族摘金增光。我最后一次摸画笔和纸，和大部分人一样，是小学最后的美术课。

后来家中巨变，那个人成为了我生命中持续几十年的阴影。人说时间会治愈一切，不不，那是自欺欺人，我只要照一下镜子就能看见他。哪吒靠几片莲花一张荷叶就能重生，且威力更甚，吓得他老爹绕路走，我们凡人不行。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切断和那个人相关的所有联系，我当然不会砍自己的手，但可以找个遥远的岛躲起来，把卷发拉直。

我完完全全忘记了画画，忘得一干二净，某种程度上，画画就等于那个人，我有九条尾巴呢，我完全可以丢掉画画那条。然而就在一个多月前，心理治疗时被突然要求画一棵树，我手足无措，只好风卷残云了一幅速写——小学毕业以来的第一次作画。啊，特别糟，特别特别糟，糟到我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不耐烦地摇来摆去——是那条尾巴，那条画画的尾巴。

翻来覆去想了几天，在百元店买杂物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去儿童区拿了几盒画笔和颜料，掏出发黄的旧图画本——初来日本时误买的（为什么会误买？），开始僵硬地以幼儿园，哦不，托儿所小朋友水平画画。奇妙的是，接下来我开始几乎每天都画，画画时我忘了我自己，也忘了那个人，在新的心流里全情投入。神经科学说，养成一个新习惯要起码21天，或66天，对我而言，画画用不着。我的IG关注列表里早就有好多画家和插画师（为什么会关注？），心里某个时钟报时了，我就坐下摊开本子挑一幅临摹练笔半小时或一个钟，好像吃饭喝水呼吸一样自然，一丝一毫勉强都无。我不在乎什么成名成家，不在乎有没有人看，我可以一直犯错，再改，再犯，我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会帮我抚去痕迹。

我的画线条很僵硬，破绽百出，原作者看到一定会哑然失笑。可我真的好喜欢画啊，有一次花了几天完成了一幅黑白女芭蕾舞者独舞图，激动到夜里3点还睡不着。我把那张画放在枕边，借着月光百看不厌，逐渐感到脸上泪水氤氲，我安慰自己说，你回来了，你安全了，这次你再也不许离开我了。

我不再怕了，我在属于我的岛上刑满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