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与虫子为伴,他把自己家打造成了一座“自然博物馆”|100个不上班人

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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肘子对大自然的喜爱与生俱来。他天生对男孩子们着迷的游戏和极限运动不感兴趣。相比之下,他喜欢学校的草坪,各种稀奇古怪的昆虫和大自然里的花鸟。

有一种人只会长大,不会“变老”。认识肘子后,我觉得他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过了30岁的人,都会为了养家糊口,被生活雕刻成一幅老练大人的模样。等我长大了,认识了一些年过30岁,内心却依然单纯如孩子的人,才知道原来很多时候,变老可以和年龄无关。

其实,人可以通过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去决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培养什么爱好,把时间花在哪里,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要不要结婚,生不生孩子…….许许多多的选择题串在一起,组成了我们每个人独一无二的人生。

如果让我给肘子的人生串一条链条,最显眼的几个关键词,一定和“疾病”、“自然”、“雕刻”和“昆虫”有关。

走上不上班这条路,表面上是肘子的主动选择,实际上却是宿命的种子在他的体内生根发芽的结果。

在肘子的豆瓣主页上有这样一段话:

“18岁上下,从今天看来就开始了被迫接受各种残破。挣扎完一轮,自救,自怜,自叹,在30岁头上,开始适应抱残守缺的生存状态,慢慢说服自己,学着接受现实。”

18岁那年经历的事情,为肘子30岁以后的人生埋下了伏笔。

离开体制内的教师岗位,成为一名靠出售体力与脑力生活的玉雕师,在肘子看来是一个被兴趣牵引的过程。那些与生俱来的爱好,总是能把他引到意想不到的人生道路上。

这是林安采访的第35个不上班的人,我将通过肘子的故事,和你们分享:

不上班的手艺人,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是怎样一种人生体验?

面对命运的不公,又该如何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肘子 上海

玉雕师/自然博物爱好者

 “一个家里满是虫子的男人”

我的图书编辑第一次来上海,就在饭桌上给我推荐了一个采访对象:“他家可有意思了,全是各种奇怪的虫子和植物。”

听说了这个人是一名玉雕师后,我脑子里本能地出现了一个严肃、传统、一本正经的匠人形象。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对手艺人的刻板印象。

第一次和肘子通话,他知无不言、语气轻快,末了还反过来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沟通?”语气里透露着某种游戏得逞般的得意,似乎看穿了我害怕手艺人不好沟通的那点小心思。

第二次去肘子家拍视频,手艺人在我心中传统严肃的刻板形象被彻底打破。我发现肘子是一个内心充满童真且十分热情的人。虽然年近40岁,沟通起来却丝毫没有距离感。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他喜欢自然博物的爱好有关,因为我身边喜欢动植物和大自然的人,内心世界都相对纯粹。

肘子对大自然的喜爱与生俱来。他天生对男孩子们着迷的游戏和极限运动不感兴趣。相比之下,他喜欢学校的草坪,各种稀奇古怪的昆虫和大自然里的花鸟。

“小时候看见独角仙打架,就觉得‘哇!这个东西是不是受到了辐射? 怎么能长出这么长的脚?’,不敢碰。但是很喜欢。”

独角仙

出生在安徽一座18线的小城市里,没有人给肘子科普他感兴趣的昆虫知识,连看个动物园都只能选择去菜市场。

直到他长大成年,随父亲一起搬到了上海生活,互联网的兴起让他有机会通过网络去了解那些他感兴趣的虫子。

他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逛各种自然博物论坛,看各种昆虫群里大家分享的内容、囤积昆虫类书籍。没事的时候,他会带上装备,去附近的山里观察昆虫,抓一些野生的昆虫回家自己饲养,记录它们的生活史。


初次进入肘子的房间,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部电影里的私人自然博物馆。

制作中的昆虫标本、从山里采集来的蜂巢、关在盒子里叫个不停的蟋蟀,还有书桌墙面上的昆虫绘画、一字排开的形状各异的矿石——肘子给它们取名“十二峰”……

肘子搜集的矿石
家里饲养的螳螂

几平米的房间,被布置得仿佛一座私人自然博物馆,眼睛所到之处皆是“宝藏”,每走几步或每挪一寸目光,就会有新的发现。

肘子也乐于向我们分享他的每一件“宝贝”:这个化石有多少年历史了,那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叫什么,这件玉雕作品的含义是什么,那块矿石又是如何搜集来的......

肘子的部分玉雕作品

每天早上醒来,喂养观察昆虫,给一阳台的植物浇水,处理昆虫标本是他的必做之事。那以后,他会把目所能及的爱好藏品都摸上一遍。

“每天被自己喜欢的东西围绕,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富有?”

“那倒不会,这些东西也就我这种人喜欢,在不玩这些东西的人眼里,根本不值钱。”

“我说的是精神上的富有。”

“那有点,我还想房间再大一点,能摆下更多藏品。”

工作室里的藏品只是一小部分,很快,肘子就从另一间房间又拿出了几盒昆虫标本,我们一行人的惊叹声不绝于耳,一个个像孩子般趴在桌子前,弯着腰指着标本盒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精美又陌生的虫子,争相问着:“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昆虫也可以这么好看,忍不住发出赞美。一旁的肘子脸上露出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认可后的得意神情。

“其实虫子很美,只是大多数人平时不会仔细看它们。”肘子说。

一盒摆放着几十只虫子的标本盒,要花肘子一年左右的时间去采集制作。而那样的标本盒,他大概有十几盒,这也意味着他玩虫子已经有十几年时间了。

每一个昆虫的标本下都有一张记录着昆虫名字的标签,标签的大小根据昆虫的大小而变,有一些标签上的字体几乎小到毫米,“这么小的字是怎么写上去的?”我问。

“用爱写上去的。”肘子开了个玩笑,事后我想了想,也许那并不是玩笑。

肘子第一次系统了解昆虫,是在他读研的时候。

“我是学工业设计的,有一次的作业主题是设计一款手机外壳,当时我就觉得甲虫的外壳特别像某种机械,于是就想哪种甲虫的外壳比较扁,适合拿来做材料,我想到了有一种甲虫,但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就去网站论坛搜。”

在那个论坛上,他不仅查到了想找的资料,还认识了很多同样喜欢昆虫的朋友。

从那个点开始,他从一名昆虫爱好者慢慢变成了一名昆虫玩家,再由昆虫这个爱好开枝散叶,渐渐对植物、动物、矿物也产生了兴趣,到最后昆虫成为了玉雕创作的源泉,出现在他的大部分玉雕作品中。

“18岁以后 再也睡不着觉了”

18岁以前的肘子,和大多数少年一样拥有年轻健康的身体,可以自由地飞跃奔跑。高考结束后的夏天,他的这种能力却突然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慢慢地身体出现了心律不齐的现象,有时运动后突然停止,还会晕厥。他去医院查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有查出病因。

就这样拖着突然“坏掉”的身体,肘子一直熬到了工作。

他在中学当了几年美术老师,虽然学校里的人际关系相对单纯,但美术作为一门边缘学科,一直无法给他带去成就感。加上身体的各种不适,他发现自己很难适应朝九晚五的工作节奏。

“如果晚上睡不好觉,你就会希望白天工作能轻松一点,但是工作又不以你的个人意志为转移。”

肘子辞去了美术老师的工作,接下去要做什么?他没有太清晰的规划。虽然那个阶段的他已经可以靠售卖自己的核雕作品赚钱了,但那毕竟是爱好,他没想过以此为业。

和对自然博物感兴趣一样,肘子从小喜欢做手工。初中的时候,他被课文里的《核舟记》深深吸引,于是尝试用自己吃剩的橄榄核去做核舟,“居然还能做出一定的样子,我就又开始做了第二个、第三个……”

肘子刚开始玩核雕时的作品

他还记得自己卖出去的第一个作品是用橄榄核雕的小昆虫,卖了800元。那是2008年,文玩市场还比较兴旺,而肘子在上海的中学当美术老师,一个月的收入是3000元左右。

肘子隐隐觉得做雕刻是能赚钱的,但是能赚多少,又能坚持多久?他不确定。出于稳妥的考虑,他去读了三年研究生。读研的过程中,玉雕市场也日渐成熟了起来。

“寿山石转和田玉期间,论坛里有一个业余爱好者的雕刻比赛,我当时拿了一等奖。”这使他确信了毕业后要从事玉雕行业的决心,于是把剩下的读研时光都花在了玉雕创作和学校的陶艺系里。

“三年研究生,我其实做了三年陶艺。因此认识了一些很棒的老师和同学,我也收藏了他们的作品。这对我后面的手艺和眼界的拓宽有很大帮助,我觉得这是我读研的意义。 ”

2012年,肘子研究生毕业,他在一次医院的检查中,终于查出了困扰他多年的失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得了一种名叫“迷走神经亢进”的病。

迷走神经是植物神经的一种,它关联很多东西,包括呼吸、心跳、肌肉、分泌等,发病的时候人会觉得身上很多地方不舒服,但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确诊后,肘子更加确定自己不适合做一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这种情况虽然不致命,但投入一个全职的工作状态会非常不便,而且你的愉悦感也会大大降低,总担心身体能不能支撑。”

如果说确诊以前,肘子还可以抱着一丝希望去挣扎着自救,那么确诊以后,他才开始真正说服自己学着接受现实:“反正也好不了了,但你还是得找乐子。”

研究生毕业后,肘子成为了一名全职的玉雕师,通过在网站论坛出售自己的玉雕作品赚钱。

玉雕作品《出走的池鱼》

由于玉雕制作是一个十分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肘子的玉雕作品产量并不高,一年最多制作十几件,制作周期短的收费几千或一万,制作周期长的则收费3-4万。

“最开始我把作品交给了一个玩家代理,听说很多定制单都排到了几年以后。”

那时的古董文物市场土壤肥沃,愿意花钱购买手艺人作品的玩家还比较多。但随着年轻人收藏喜好的变化和机器雕刻的兴起,近几年,肘子明显感觉到,传统手艺人的雕刻市场正在面临着“僧多粥少”的困境。

 “手艺人是社会的底层”

“在做玉雕之前,我觉得玉雕是一个很神秘、很酷的职业,但是真正做了这么多年以后,我觉得它和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磨剪子、铲菜刀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社会的底层,都是拿着微薄的收入,以牺牲自己的健康换取职业病为代价的这么一种职业。”

由于长时间伏案制作玉雕,从去年开始,肘子的颈椎病开始变得愈发严重。他因此腰斩了一半以上的订单,这也意味着收入水平的大幅缩水。

从某种程度来说,玉雕师是一个吃青春饭的职业。常年久坐地埋头工作,让大部分玉雕师年纪轻轻就患上了颈椎病。

“‘打胚’环节中身体基本无异样,‘倒形’的时候也无大碍,等开始‘精雕’不适感就隐隐袭来,当‘打磨’也完成或者即将完成,整个人需要平躺才觉得好受些。”

肘子在一篇文章里写“只要你埋头做下去,总有一天忽然发现头抬不起来了……那么只有削减工作量,让这个时刻来得晚一些。”

玉雕制作过程中最损耗人身体的阶段是“打磨”,一件作品已经基本成形,但作品的精细程度和收藏价值却往往体现在打磨的细节里。

“可能花了几天时间去修一个细节,肉眼上的变化却不大,但玩家玩一个作品会常常拿在手上细细把玩,细节做不到位很快就会被看出来。”

玉雕作品《出伏》

正是因为玉雕师的工作黄金期太短,行业里的很多玉雕师在做到一定阶段后,都开始开店雇学徒,走流水化生产路线,做得好的在上海年收入可以达到百万甚至更多。

肘子却深知自己并不适合走这条路:“我承受不了那个压力,也没有能力管理一个团队”。更何况他在做玉雕的同时,还有七八个爱好在分散他的精力。在他看来,自己甚至算不上一名合格的“职业玉雕师”。

无论是自然博物也好,玉雕也罢,肘子最开始在这些事情上付出精力,都是出于存粹的喜欢,他没有想过要获得怎样的回报。

“我都是先自己玩,玩到一定程度发现别人也喜欢,就顺便卖出去一部分,一旦赚到了钱,又马上投入到其他爱好上去了。”

他对物质没有太高要求,和妻子在上海一个月的花销可以低到4000元。虽然他喜欢的文玩珠宝有些很昂贵,但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经济水平适时调整。

“玉雕我可以自己做,昆虫标本也可以骑个单车自己去采集。我的这些爱好其实有钱没钱都可以玩。”

一个人一旦降低了物欲,生活似乎就会简单很多。在肘子的世界里,只要能让他安静地与自己喜欢的一切爱好和平相处,就能收获简单的幸福。这可能是他心理上“不会变老”的原因之一吧。

“你的人生目标就是活得开心吗?”我问。

“我是想赚很多钱,但是如果赚钱会让我变得我无法承受这个强度,那我还是得让自己开心一点,先把退路找好,然后再积极进取。”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就像体内的疾病在18岁那年为他的人生划了一条线,从此他只能在这条线的范围内活出最大价值。

“如果你的身体是健康的,你会去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吗?”

“我可能就会去工作了,如果我是一名教师,我有寒暑假和双休日,也可以养自己的爱好,因为它并不是特别花钱。 ”肘子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出了答案。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文章开头说,走上不上班这条路,实际上是宿命替肘子选择的结果。

其实追根到底,我们可以过上怎样的人生,与上班与否关系不大。一个心中有热爱之事的人,无论上不上班,都能从中找到生活的乐趣。

就像肘子一样,无论处于人生的顺境还是逆境,爱好都是疲累生活中的一抹绿洲,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快乐的源泉。

玉雕于他,是一份会坚守一生的事业,哪怕有一天,他的年生产量会从十几件降至一两件,他也会坚持做下去,因为那是能让他汲取养分的爱好。

——没有爱好之果的土地才是真正的贫瘠之地。


-文字:林安-

-视频拍摄/剪辑:陀螺/陈鑫宇-

-配图:肘子提供/林安拍摄-

-合作微信:xtutux3-

-投稿邮箱:xtutux@126.com-


林安,《只工作,不上班》作者/播客「逆行人生」主播/自由会客厅品牌主理人。

代表作「 100个不上班的人」,持续调研跟踪自由职业、数字游民、远程办公等生活方式。


微博/公众号/小红书/b站:林安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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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写字者,长期观察自由职业领域,喜欢一切新鲜、有趣、多元的生活方式与文化。 活着是为了创造。希望能创作出一部留世作品,它可以是文字、影像或者照片。 大陆已出版《只工作,不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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