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中篇】《生化人與機械蟲》-2
好一段時間後--莫耳終於按耐不住性子,他必須知道龍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免得哪天他闖禍了自己還得陪著一起受罪。
於是莫耳決定趁著午休時間來場午餐會談。那天他帶著特製餐盒前去走廊攔截龍,意圖用美食與誠意來改變對方頑固的腦袋。那傢伙從不上員工餐廳,每天休息時間,他只會帶著一罐補充劑躲到某個角落,等時間過後才又回到了辦公室,而那個秘密基地不是什麼下水道或廢墟,它是名為六樓資源儲納室的陰暗牆角,又窄又悶的鬼地方,所以莫耳有絕對的自信能逮到對方,只要他肯在對的地方花時間等,一切自然手到擒來。
有人曾問,退役的軍用生化人是不是都這麼孤僻,不過同一個單位的安德魯只會說"別管他那麼多。",並基於安全理由,勸阻著眾人別對龍的私事這麼感興趣,於是大夥也不再多問,畢竟他除了這點怪僻之外也沒什麼可嫌的。
但他還是很奇怪,除了一身生化人特有的無機感外,又包含了些許人工智能式的矛盾。龍的行為像是機器,然而又嚮往著某種生物本質,這種認知障礙在生化人間並不罕見,畢竟是人造之物取代了血肉軀體,他們的心態因此有著不同程度改變;查覺到自己與周遭同族產生了形態上的隔閡,既是生物又不是生物、擁有身軀卻有不是本能所認知的結構,如此矛盾讓的他們不知所措。龍或許也正為此苦惱,他行為像人類、又像是在模仿人類,看起來有些許笨拙且怪誕。
幸好在這棟大樓裡沒人在乎,畢竟那裡本來就不算是正常的地方。
「嘿,小蜥蜴,」莫耳在龍躲進去前叫住了他:「你不會想就這麼浪費掉美好的午休時間吧?」
「沒。」短促的回答後,龍毫不猶豫地躲進資源室。
聲音之輕微,彷彿未曾發生過任何事情,走廊再度剩下莫耳,站在那像個笨蛋一樣。他跑過去敲了敲門,並大聲質問著:「你不是說"沒"嗎?」
龍對於自己的違心之論感到遲疑,不過他仔細思考後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沒什麼錯誤:("我一點也不覺得浪費。")
「好吧,那你都在裡面做什麼?」
("休息。")
「生化小蜥蜴,你不覺得你最近有點奇怪嗎?」
("沒。")
「夠了,現在給我開門。」莫耳又重重地敲了幾下門,巨大的聲響讓偶然路過的職員感到有些怪異。
六樓歸資材管理部所有,分隔切割的辦公室被一條單調的走廊串通,寒冷的光線使此地異常寂靜,到了休息時間更加空無,彷彿廢墟一般。然而莫耳沒想到,此時就算一根針掉落也能聽的一清二楚,況且是粉碎性的重叩聲?巨響驚動了還留在辦公室內的少數職員,他們探出頭來查看外頭發生了什麼的大事,但莫耳只揮揮手,要那群瘦小的職員別管這裡的事,接著又繼續尚未達成的攻城任務。有時候他真覺得自己在跟一個小鬼頭說話,但不可否認,龍在精神年齡上絕對沒有他大,那傢伙是個好士兵,可是絕對不是個成功的社會人。
現在,在龍的死守下,莫耳只剩下兩個選擇,要不就是下班後把他抓到頂樓,要不就是使用誘導策略。那位棕色頭髮的男士決定先選擇後者,他說:「嘿,龍,我帶了好東西過來喔。」
("好東西?")
「一份來自八樓安全勤務課莫耳主廚的雙倍牛肉漢堡!」他十分自豪這份裝在紅色鐵盒裡的傑作。
("但我沒有碳水化合物上的需求。")
啟用第三方案。「......以及來自扎衣采夫博士的管理授權。」
龍似乎動搖了,他不敢相信監護人扎衣采夫會把管理權限釋出給莫耳--是的,那是不可能的事。("你不能這樣愚弄我,莫耳先生。")
「但我的職位比你高是事實。」
("現在是午休時間,職場的層級關係不具效力。")
「龍,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至少讓我知道你沒出事,好嗎?」
他回答:("沒。")
「你可明白我們正面臨嚴重的溝通問題嗎?好吧,至少讓我知道你老跑去那個鬼地方做什麼,砸場子?還是你覺得自己能夠跟一群反生化人派快快樂樂地去遊樂園開派對?」
("你又不是我老爸。")龍已經忘了父親的模樣,他甚至不明白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角色,可是龍依舊如此說著,好像這麼做能讓他更接近人類一般。
無可奈何之下,莫耳再度拿出了職階權限來當作理由:「但我是你的上司,不管何時、何地、任何亂七八糟的鬼狀況,只要你還在這個機構裡工作,你就得聽我的話。」
實際上,這裡每個人幾乎都算的上是龍的上司,生化人龍兵-貝塔-397的地位大概僅介於清潔機器與工友之間,不過它是歸屬研發部的代理主任奧圖-扎衣采夫所有,同時又是大戰中的戰退人員,所以論輩份,辦公室裡的人除了安德魯之外沒有一個人比的上他。當然,龍不了解這種事情,他對於權力的概念不包含年資等間接因素,或許還得反過來說,對龍這樣的個體而言,年資越大地位越低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科技就是這麼一回事,總有更新、更好的東西等著取代上一個舊產品。
就結果而言,他是屈服了。("唉,是的,長官,你的第三級授權已確認,你允許取得龍兵種-貝塔版-397號的外側資訊。")
莫耳臉稍為扭曲了一下,他不敢相信這種有如登入頁面上文字會由一個活生生的人口中說出來。他問:「你一直都這麼說話嗎?在前線的時候也是?」
("報告長官,397號在那邊基本上是不說話的。")
這就讓莫耳更不明白了。「那你要怎麼跟別人溝通?就是那個,戰術會議或情報傳達之類的。」
龍簡單地說道:("我們會傳達與互換訊息。")
「傳達?」
("就像剛才那樣。")
莫耳雙手環胸,對於龍那混亂的認知感到極度的沮喪:「你剛才是在說話。」
("沒。")
「你正在用你的聲帶說話,好嗎?不是什麼他媽的發聲器或音箱,該死的蜥蜴。」
龍緊張地駁斥:(長官說那不叫說話,那是"允許傳達"。)
「好,停,我不想在這種鬼事情上再多打轉了,現在你到底想不想讓我進去?」
幾秒鐘過去,莫耳看到門稍為開了一點縫,但龍沒打算迎接他的同事,生化人很快地就躲回了角落,坐在黑暗無聲的空間中將手環在膝蓋上。此時,莫耳試探性地把半個身子放在房間中,雙眼是著找尋藏在鐵架間的龍,他不明白這麼如此龐大的身體要怎麼樣才能消失在此處,直到莫耳打開燈後,他才發現似乎有個角落的藏物擺設的有些怪異,它們像道牆一樣堆疊,把後頭的東西都給遮住了。莫耳猜想,那就是龍的秘密基地,於是打算走過去一探究竟。
不過對方出聲制止:("我們就這樣談,可以嗎?")
「給我一個好理由。」
("我想有點隱私。")
莫耳認同這個說法,所以他前去把門關上,然後回到牆堆前坐下,打算好好聽聽那位下屬這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莫耳會這麼關心龍其實也不是出於什麼偉大的情操,他最初僅僅是同情對方罷了,看著龍單純、怪異、而且充滿矛盾的模樣,莫耳曾敬佩他、後來卻為他感到悲哀;現在,莫耳無非是希望這個團隊能相安無事,況且讓這顆量子炸彈惹麻煩的人是自己--也許還要加上另外兩個人--那就他更應該負起責任,把解決問題解決才行。但在莫耳心中的某個角落,他實際上是把龍當作弟弟在照顧一樣,盡管對方的時間年齡大到足以當作他的老爸,但經驗年齡可不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你都幹了些什麼蠢事。」鐵盒的聲音在地版上鏘噹作響,裡頭兩個大漢堡整齊地擺著,給一個人吃實在太多了些。
("長官指的是哪方面的狀況?")
「你心神不寧,老是往黑街跑,不會是那邊的人抓住了你什麼把柄了吧?」莫耳稍微端詳一會兒手上的食物,一口咬下,他最喜愛的鮮嫩美味頓時溢滿舌尖。
("沒。")
「搜以......」他多嚼了幾口,等東西都下肚後才接著說:「你到底在幹嘛?還有,你為什麼老是把自己裝的像機器人一樣?搞不好就連機器都比你還有人味。」
龍的心情有些低沉,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老是被說像是機器人,他覺得自己是個人類,只是缺少了某些關鍵東西、某種連結性。(我不知道該回答哪個問題。)
「那就第一個問題。告訴我,你不會是對那生化人殺手蟲感興趣了吧?」
("蟲、蟲子?不,沒,沒有。")
莫耳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說:「尼在蒐謊。」
龍立即回答:("沒。")
「嗚嗯......」他猜著龍的想法,並說:「你知道那是違法的吧?嗯?不出聲我就當你知道,但要是你真想買一支去攻擊某個看不順眼的生化人我也認了,畢竟我也常想著要怎麼把安德魯的大屁股從辦公椅上踢下來,可是你這麼作沒有任何意義,既空虛又無聊,除了吃上重罰外還會害得自己被扎衣采夫痛打一頓。」
那名代理主任的性格乖戾眾所皆知,不能說他易怒,畢竟作為一個科學人,與其發脾氣不如想辦法解決問題更實在,但他的憤怒很容易轉成具有威脅性的行動,傳聞在帶著龍來到此地之前,他曾因傷害了研究助理而吃上官司,不過是真是假就無從考察了。盡管如此,龍依舊很尊敬他,他的存在就如同龍的父親一般,兩人的關係比起主從又更多了點家族性質,只是那或許只是龍單方面的情感罷了,他恐懼、遵從、亦是敬愛那位收留他的研究員。
正因為如此,龍一聽到他的名字總是不自覺地感到緊張,畢竟是做了些虧心事。("請別跟博士說我到了那家店,他會生氣的。")
「你想從那得到什麼嗎?」
("我......我不知道。")他嘆了一口氣,冰冷中燃燒著些許溫火。
「別去那了,為了我們兩個好。而且,你很尊敬扎衣采夫對吧?要是他知道你背著他去犯法,那傢伙肯定會崩潰。」
龍不可置信地問:("他會嗎?")
莫耳聽得見他的期待,可是他沒辦法給一個準確的答案,畢竟莫耳也才認識扎衣采夫不到半年。不過如果說到他的助理,莫耳敢保證,傅利曼一定不會有任何反應,那位邏輯小姐把任何事情都看得很開,就算哪天龍殺了無辜百姓、成為宇宙暴徒,她搞不好也只會倒抽一口氣,然後喝杯咖啡後繼續手邊的工作。那三個人構成了奇妙的關係,龍總是被扎衣采夫教訓、而傅利曼則扮演著不太主動的扎衣采夫情緒抑制裝置,實際上他們都算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照顧龍,可是總是維持著若即若離的飄渺氣氛。
最後莫耳又把問題丟了回去:「你何不自己去問他,小蜥蜴?」
("他會生氣。")
「也許不會那麼氣,至少不會比發現你做了蠢事又不告知那麼氣。」
龍思考了一會兒。好長一段沉默之後,他問莫耳:("莫耳先生,什麼樣的東西才能稱的上人類?")
「蠢問題。好吧,我不知道,也許是......」
他突然插嘴又問道:("一個社會化的人,是指他們能順從於社會機制與機制下的產物嗎?")
莫耳喃喃地抱怨:「我又不是學社會科學的......老天爺,我只有高中學歷噎!」
("我覺得我失敗了。")龍又嘆了一口氣,這次不溫不冷,像風鼓一樣僅僅是單純地表達了一個動作。
「是啦,你超失敗的,連開個門都會把牆壁給分屍,」莫耳知道現在不適合開玩笑,但他就是忍不住這麼作:「要是你去土木工程部工作,搞不好還會得到一個叫做『拆除大隊長』的專屬職位咧。」
("唉,聽起來好失敗......")在前線的時候,從來沒有人對龍拆了一道門這件事感到失望過。
他發現龍的情緒低落的難以想像,於是趕緊安慰著:「可是你人緣很不錯,就一個社會人而言,擁有好人緣就是成功的要點。」
但龍在乎的是更本質的事情,他剛開始覺得自己好像要掌握要領了,然而現在他不太確定自己所謂的要領到底是什麼。是好性情?還是高尚的情操?或者是順應局勢、隨波逐流,找到一個接納能夠接納自我的角落?抑或被需要、被承認?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再社會化對龍兵而言太複雜了,他陷入定位上的窘境,這裡不像戰場那麼單純,雖然沒有火焰與鮮血,撼天的巨響紛亂也遠遠離去,但它平緩而曲折,無數的所屬與陣營構成了一個巨大的體系,然而其中卻沒有一個地方需要龍。
他懸在那,差了點什麼才能勾到"社會"的邊緣。現在,龍認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解答,也許那是錯的,但這是他僅有的機會,嘗試去接觸退役以來所不了解的渴望,體驗、感受某個無法言說的真實本質。
「你喔,到底在想什麼啊?不習慣和平的生活嗎?」莫耳看著盒子中剩下的另一個漢堡。
("......是的......")
「那你最好快點習慣,現在已經沒有戰爭給你打了。」
("是的,長官。")
「還有,我禁止你再去那個地方,小蜥蜴。」他將餐盒推到箱牆的入口處,接著說:「朋友,別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苦惱,因為你就是你,無庸置疑。」
龍問:("我又是什麼?")
「一個人類,了嗎?有煩惱就找我聊吧,反正我閒的很。」莫耳起身離去,最後還不忘將自己的漢堡給推銷出去:「那份午餐就交給你解決了,看你要自己消化掉還是送給你的監護人,怎樣都好。」
雖然結果不算圓滿,但莫耳也算是達到告誡的義務,畢竟他也不是龍兵的至親至友,過份的干涉只會惹人嫌罷了。但莫耳在回辦公室的路上仍持續思考著,猜想龍不肯說明的困境與煩惱,而後,他決定繼續照顧龍,這次的藉口不是同情,莫耳只是想留下這個同事,畢竟有這麼一位可愛愚蠢的夥伴不是也挺不賴的嗎?
例行的生理檢查完成後,龍從虛無中回歸,但身體仍久久無法知覺。龍說他不喜歡做檢查,但這句話只對他自己講過,因為抵抗是罪惡、亦是無能的表現;過去有多少無能無力者消失在這個世上?龍再清楚不過了,就算是已除役的現在,那位生化人仍惦記著軍規與紀律,恐懼自己將成為下個報廢品。
這時白光外的廣播傳來傅利曼的聲音,她一一確認著龍的義肢數據,偶爾旁邊的助理會插上幾句話,兩人一如往常地在二號檢查站中分析龍的運作效率,藉此確保他有執行任務的能力與回歸社會的正常功能;最後,傅利曼要龍站起來,前往更衣室把褲子穿上,趕快進入下個關卡。那是俗稱心理諮商的姚輔導官談心時間:首先他會先問幾個簡單的問題,比如說最近的睡眠狀況、工作環境如何、或者是有沒有找到些健康良好的嗜好,然後它會讓龍說明近況與困擾,自己則在一旁的表格上填上註備與成績。
此時,龍躺在診療床上如是說:「最近我吃了一個漢堡。」
「漢堡?」姚不解地說。
「是的,長官,一個牛肉漢堡。」
他推了推眼鏡,似乎對生化人的進食感到些許好奇。「我知道你有標準的消化系統,但你並沒有真的吃過補充劑以外的東西。請問,方便讓我知道進食的原因嗎?」
龍照實回答:「同事說那是好東西,他親手做的。」
「第一次吃到常規食物,感覺不錯吧?」
「我不清楚,我好像沒有味覺功能。」
姚笑了一聲。「假如你裝上了嗅覺器官,理論上就不能算是沒有味覺,只是沒辦法分辨三味的差異罷了。告訴我,牛肉的味道聞起來怎樣?」
他想了一會兒,接著說:「混合了油脂與動物性蛋白質的味道。」
「有考慮繼續進行常規飲食嗎?」
這次龍考慮了很久,他看著眼前落地窗外綠意不知在猶豫什麼,或許他查覺到了扎衣采夫在那等待自己的告白,龍以為那位博士專注而無情的眼神期待著一個生化人該有的答案,所以他說了不,龍否定著自己學習常人的飲食模式。然而龍知道說謊是不對的,至少對規則來說那是個天大的錯誤,那種矛盾令他徬徨,身子也變的不聽使喚;結果,姚很快地就因龍的壓力反應而識破了謊言,不過輔導官只是換了個問題,試著讓他不要太過緊張。
稍晚,龍獨自回到了宿舍,接著只是坐在書桌前動也不動,像個雕像。空曠的小方盒,裡頭擺了一副床與一張堆滿書籍的雜亂桌面,那裡普通的令人安心,比起上一個工作區中潔白的隔離室,龍十分享受此它的老舊質感,可是此時此刻,他卻無法再感受到那股平靜。
龍兵在思考,他想著自己的異常、想著他無法立足於社會的問題所在。不久後,他沉甸甸地在桌上睡著了,但所有的疑惑依舊未能解決,直至夢境浮現。龍的光與煙霧之夢中出現了幾張桌子,桌子前坐著的是他少數認識的同僚,而在桌子群的另一頭則擺設了著一個無牆的個人辦公室,扎伊采夫坐在那、在枯石構成的崖面上與一旁的傅利曼有說有笑。
那副場景把龍給嚇壞了,因為扎伊采夫從來不跟傅利曼談天說笑,然而當幾個榴彈擦過耳邊、爆風將他炸飛到辦公室前時,龍突然驚覺自己根本沒辦法藏住秘密;反過來想,他又為何要把這些秘密給藏住?此時有隻銀色蜥龍扛著他一步步朝著扎伊采夫前進,龍怕得動彈不得。
他僵硬如石、無法自我,直到龍開口發聲,綑在他身上的石殼才逐漸剝落--然而當他說話的剎那,那場夢宣告終結。龍永遠不知道自己對扎伊采夫說了什麼,他又該怎麼做才能滿足那位代管者。或滿足自己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