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拉丁裔选民的立场变化史

2023年3月底的一年，28岁的哈维尔（Xavier) 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在脸书上公开发帖宣布自己的宗教立场。

“从小我就被教导上帝的存在是唯一的真理”，他在这篇帖子的开头写道，“但随着我逐渐长大，逐渐理解了自然规律特别是进化论之后，我确信上帝的存在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应该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们如此如此深信自己的信仰是正确的，别人都是错误的？“ 最后，他写道：”我以后还会回到教会吗？永远不会“。

如他所料，这篇帖子如同一颗石子激起了波浪。那段时间，他每天都收到十几条来自亲戚朋友的消息，大家都以为他突然“想不开”，也有好几个人想要跟他“聊聊” 上帝的存在。这让他有些压力：“我以前的朋友们应该很难理解我的感受。我的童年、青少年时代的大部分回忆都和教会有关。离开教会，就像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非常痛苦”。

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如释重负：“我终于能够对自己的立场开诚布公。”

迈向独立思考

哈维尔出生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在同样深蓝的弗吉尼亚州北部长大。在2020年美国总统选举中，哈维尔所在的费尔法克斯郡(Fairfax County)有超过70%选民投票给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但在他却自觉从小生活在另外一个泡泡里：他的家人是宗教保守的南美移民家庭，家里大部分人的社交圈子基本以教会为中心，连政治立场也深受影响来。哈维尔告诉我，他们教会的牧师一直公开自己对共和党的支持，因为共和党保守派在反对堕胎、婚前性行为，以及反对性少数（LGBTQ)这些议题上和教会的立场一致。

因为殖民历史的影响，很多拉丁裔移民祖祖辈辈都是虔诚的基督教或天主教徒。哈维尔的母亲家庭来自玻利维亚，是虔诚的浸礼宗教徒。哈维尔的妈妈和舅舅们从小就被当老师的外祖母严格管教，在80年代末移民美国前，他们都就读于教会学校。移民美国后，哈维尔父母两边家里的长辈都很热心教会事物，哈维尔的外婆年过八旬，至今每周五晚上还会组织圣经学习小组，大家一起祷告、读经、唱诵；他的其他家人也分别在教会兼职，而哈维尔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和初恋也都发生在教会里。

哈维尔的家人明确地告诉我，他们支持川普并不是支持他本人，而是共和党对基督教信仰的支持。哈维尔的大舅舅卡洛斯告诉我：“我根本就不喜欢特朗普这个人，他特别不尊重女性，所以很多人都讨厌他。但我还是支持共和党，因为他们捍卫我的基督教信仰。“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机递给我，让我观看特朗普的律师团顾问Jay Sekulow的视频。Jay Sekulow是特朗普律师顾问团成员，也是一名非常有名的宗教自由辩护律师。这个关于宗教自由的视频长达6分钟，包括了为什么要反对堕胎。卡洛斯不顾周围就餐的人很多，坚持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我反复调低了几次，都被他重新按回去了。随后，他低声说，“现在大部分学校都禁止基督教仪式，也不可以公开谈论圣经。穆斯林却可以祷告。这太不公平了！“

在哈维尔父亲这边的家庭，他的家人也持相似的立场。他的伯母妮维雅(Nivea)告诉我：“作为一个母亲，我不想我的孩子在这样（禁止基督教信仰）的学校上学！“

哈维尔试图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他对我解释道：“因为政教分离的原则，有些公立学校确实不让举行宗教仪式，但这不只针对基督教，其它宗教也不可以。” 但他也有些无奈，因为家人并不听他的解释：”他们眼中的批判性思考就是拼命证明《圣经》是唯一的真理。”

从小哈维尔的家人就告诉他是上帝创造了世界，他也对此深信不疑，还曾跟着教会去肯塔基参观创世论博物馆。但高中时，哈维尔和身边一些同学对自然科学产生了兴趣，开始怀疑上帝是否真的存在。这种转变让哈维尔惴惴不安，有时候他暗暗祈祷，希望主能揭示他的存在。

但面对哈维尔的疑问，牧师和家人只是告诉他，“因为《圣经》是这么说"。有一天，舅舅给哈维尔展示了一些”证据“，包括古老的希伯来文圣经旧约抄本-- 死海古卷（Dead Sea Scrolls）, ”这让当时的我兴奋不已，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上帝真实存在的证据”。但他兴冲冲地向他们分享自己的发现时，一个高个子男生对此不屑一顾：“听起来都是些胡扯（bullshits)。“ 

上大学后，哈维尔主修生物的哈维尔。他跑去和教授讨论生命的起源，教授拿出几本教科书，一行一行地指给他看，告诉他“是RNA决定了生命的繁衍，而不是上帝”，那次辩论没有立即说服哈维尔。但离开家人和熟悉的环境，哈维尔第一次有了独立自主的感觉：“有一天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上帝的存在。舅舅说的那些证据不过是一些论点，只能说明他们的观点跟《圣经》一致罢了，但不能证明这些是真的。

哈维尔的家人对他的转变非常震惊。哈维尔的母亲对他说，“你变了，我再也不认识你了”；有天在外祖父母家吃饭，坐在饭桌那头的外祖母幽幽地说了一句，“从小我们就教育你什么是对的，你怎么可以跟我们作对？”

不再信仰基督教后，哈维尔的政治观点也不再受家人影响。2016年的大选是哈维尔第一次投票。他投给了民主党。

移民经历影响选择

哈维尔不是家里唯一一个和父母长辈的立场相左的人。哈维尔的表妹埃里卡（Erika) 也是民主党的支持者。她是一个2岁女孩的母亲，经常在Instagram上转发抨击宗教保守主义和共和党的内容，言辞激烈。在一次聚会上，她告诉我，“共和党人都是一群没受过教育的文盲，就像我妈一样，十分愚蠢，根本无法与之交谈“。 埃里卡的妈妈也是来自玻利维亚的第一代移民，连续两次大选都投给了特朗普。

哈维尔觉得，家中长辈们的政治立场多少和他们的移民经历有关。

移民前，哈维尔的外祖父母在玻利维亚算是中产家庭，外公是建筑包工头，外婆是学校老师，家里雇有佣人，哈维尔的妈妈和舅舅们也一路就读私立学校，属于当时标准的中产。然而，玻利维亚的通货膨胀率在1985年从1281% 飞涨到了11749%，国民经济一度崩溃。无奈之下，哈维尔的外祖父只身一人前往美国，先从工地上的体力活做起；攒够了钱后，哈维尔的外婆再带着3个孩子移民美国，和外公团聚。

哈维尔的父亲则来自智利的贫民家庭。皮诺切特倒台后，他的父亲一度想参军，却因为拿不出报名费作罢；最后偷渡来美国，从清洁工一路干到万豪酒店的经理，一度购入3栋房产，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跻身美国中产。

哈维尔告诉我，家人总觉得是左翼政治毁了拉美国家。但他不这样认为：“拉美国家的衰落主要是历史政治原因造成的。而且他们也根本不理解什么是左翼和社会主义，比如他们会觉得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是社会主义者，实际上他根本不是”。

哈维尔的父母和家人不是个例。我交谈过的几位第一代拉丁裔移民都告诉我，他们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在美国立足，他们非常感激美国的一切；此外，特朗普让他们感觉到一种安全感和依靠感，纾缓了作为第一代移民孤立无援的感受，因为他“关心美国的利益”。

哈维尔的父母也对美国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2020年大选期间，哈维尔告诉父母选举人团制度并不合理，他妈妈连声打断他：“你应该百分百热爱自己的国家，不能有任何质疑”；他爸爸也说，“我们吃了那么多苦才给你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让你出生在世界上最好的国家，你应该为自己生为美国人而自豪“。

相比表妹埃里卡，哈维尔则平和许多： “虽然立场不同，我们依旧很爱对方”。在到舅舅家做客时，他们总能心平气和地交流，舅舅还会仔细地听他讲为什么自己不再相信上帝了。

 4年后，立场反而逐渐模糊

哈维尔在2020年的大选中再次投给了民主党。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比2016年的大选考虑了更多因素。

一次偶然间，哈维尔发现自己的妹妹是双性恋。他知道家人对LGBTQ的态度——— 这是《圣经》里明确反对的。哈维尔不想让妹妹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常常在家人面前为LGBTQ群体发声。

2020年大选时，哈维尔当时的女朋友是外国留学生，而特朗普治下的美国移民政策不断紧缩，留学生毕业后留美工作的机会因此减少，2020年大选前几个月一度还有谣言传出特朗普政府要取消给持F-1签证留学生的专业实习许可 (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简称“OPT") 。民主党向来主张更宽松的移民政策，当时的女友极力主张他应该投票给民主党。

4年后，如今哈维尔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去年，他第一次公开了和家人还有社群不同的宗教立场，却也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政治观点。

他第一次觉得，与其支持哪一边，不如说自己是单一议题投票者。我问他，作为国会山骚乱的亲历者，他对特朗普持什么看法。

2021年1月6日，美国国会山遭到特朗普支持者的暴力冲击，试图阻止国会认证2020年总统大选结果。冲突中，国会警察布莱恩·西尼克（Brian Sicknick）因伤势过重他在去世，1名女性参与者阿什莉·巴比特（Ashli Babbitt）在试图强行闯入国会时被警察开枪打死，此外有**超过140名执法人员**受伤。当时，哈维尔作为弗吉尼亚国民警卫队的成员，也被派驻华盛顿特区1个多月，

但他并不认为国会山骚乱事件是特朗普造成的，”他有呼吁他们和平游行啊“。

他觉得自己之前投票给民主党，多少是因为相信了主流媒体对特朗普的描述。但他现在有自己的思考：”我觉得，他是真诚地想要维护美国的利益。而且，他在任期间被弹劾2次，现在还能参加总统竞选，我觉得他一定是很能力的。

哈维尔如今在一家加密货币相关的初创团队工作，他觉得在总统选举投票上，如今自己考虑得更加现实：“特朗普在任期间给企业减了税，各项经济指标都不错，我觉得特朗普的经济可能对我更有利。“

2021年，拜登政府通过的《基础设施投资和就业法案》里，包括了加强加密货币的税收和济监管的条款。2021年年底，拜登政府下属的总统金融市场工作组发布了一份报告，建议将稳定币发行机构按照银行的标准进行监管。2022年3月，拜登总统发布了一项行政命令，要求联邦政府制定统一的加密货币监管战略。哈维尔摇着头告诉我：”民主党政府的政策制定者只想着加税，其它什么也不懂，制定出来的政策并不可行。”

哈维尔所在的团队运营的产品服务都建立在卡尔达诺（CARDONA）区块链和卡尔达的数字货币ADA上。CARDONA查尔斯·霍斯金森（Charles Hoskinson）是以太坊（Etherum)的创始人之一，于2017年创立卡尔达诺，绕过第一代和第二代加密货币（即比特币和以太坊）的诸多限制，提供更安全的区块链方案。查尔斯·霍斯金森曾支持独立候选人小罗伯特-肯尼迪，在后者退选支持特朗普后，霍斯金森也公开宣布对特朗普的支持。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霍斯金森表示他对贺锦丽和特朗普的数字加密货币都持有怀疑态度，但特朗普的政策主张显然更加友好。

“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没想好要投给谁。”哈维尔说，他如今觉得投票要考虑越来越多的因素。而他意识到，有的时候很难因为一个立场就觉得选择投谁。他给我看了看和妈妈之间的短信对话-- 他的妈妈一向持有宗教保守立场观点，却在2016年和2020年两次都投给了民主党。

原因出乎意料 —— "她希望有自由选择生育的自由，不喜欢被别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