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 閻紀宇專欄：翁山蘇姬——從民主運動受難者，到權力遊戲輸家
文／閻紀宇（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長期從事跨領域翻譯與國際新聞報導、評論工作，現為《風傳媒》執行副總編輯。） （原文發佈於2022年2月22日）
亞洲各主要文化長期以來都是父權主宰，但二戰之後許多亞洲國家都出現「父女檔」國家領導人：朴正熙與朴槿惠、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與甘地夫人（Indira Gandhi）、佐勒菲卡爾・阿里・布托（Zulfikar Ali Bhutto）與碧娜芝・布托（Benazir Bhutto）、蘇卡諾（Sukarno）與梅嘉娃蒂（Megawati Sukarnoputri）、馬嘉柏皋（Diosdado Macapagal）與艾洛育（Gloria Macapagal Arroyo）、翁山（Aung San）與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
這幾對父女有一個共同之處：父親或女兒至少一人下場堪憐， 不是身陷囹圉，就是死於非命。其中又以翁山蘇姬的跌宕起伏，最具傳奇性也最令人慨嘆。
身為「緬甸國父」之女，翁山蘇姬的一生註定與緬甸國運休戚與共：她曾經是舉世尊崇的民主運動領袖，曾經長期遭到軍方囚禁與軟禁，曾經榮獲諾貝爾和平獎，曾經帶領緬甸展開民主化，曾經擔任政府最高領導人，也曾經背負迫害少數民族的罪名。
一年多前的2月1日，緬甸爆發軍事政變，翁山蘇姬從國務資政——國家實質領導人——淪為階下囚。儘管國際譴責、制裁與杯葛紛至沓來，但一年之後、屠殺約1500人並逮捕近1萬2000人之後，緬甸軍頭敏昂萊（Min Aung Hlaing）仍然盤據鐵王座，勉力維持緬甸「亂而不潰」的局面。至於已經高齡76歲的翁山蘇姬，仍在獄中渡日，健康警訊頻傳，卻似乎已逐漸被世人淡忘。
但翁山蘇姬其實還是很忙，忙著出庭，而且可能已經締造一項非常另類的世界紀錄：有史以來被起訴罪名最多、刑期最長的前國家領導人。緬甸軍方奪取政權迄今，先後對翁山蘇姬祭出近20項罪名：選舉舞弊、搧動叛亂、洩露國家機密、違反進口管制法、違反新冠防疫規定、貪污收賄……一旦全部判決有罪（其實不無可能），翁山蘇姬要到22世紀後期、活到200歲才能出獄。
在自由民主人權法治一應俱缺的黑暗國度，這樣的「審判」當然是鬧劇、荒謬劇，目的無非是徹底將翁山蘇姬鬥倒鬥臭，將她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LD，全民盟）斷絕生機。敏昂萊的滿手血腥還需要一盆髒水來洗，也就是國會選舉，如果選舉依原訂計畫在2023年舉行，他必須確保全民盟死灰不燃，軍方豢養的「聯邦鞏固與發展黨」（USDP，鞏發黨）未戰先贏。這樣，他才能效法鄰國泰國總理帕拉育（Prayut Chan-ocha），脫下軍裝換西裝——儘管終究是衣冠禽獸。
換言之，緬甸從2010年11月（翁山蘇姬獲釋）正式邁出的民主化進程，將回到原點、一切歸零。屆時翁山蘇姬最好的下場，恐怕會是出國流亡，與兒孫相聚，寫寫回憶錄，夢迴故國。
從民主女神，到種族滅絕共犯
翁山蘇姬在1988年為照料重病的母親欽季（Khin Kyi），從英倫千里迢迢返回緬甸，因緣際會遇上「8888民主運動」，從此投身政治。三十餘年如一夢，她會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國際社會又將如何評價她的功過？
從1989年7月到2010年11月，翁山蘇姬先後被囚禁或軟禁15年，始終拒絕出國流亡，甚至因此放棄與癌末丈夫阿里斯（Michael Aris）見最後一面，堪稱繼曼德拉（Nelson Mandela）之後，全世界最受關注的政治犯。1991年，挪威諾貝爾委員會（Norwegian Nobel Committee）頒獎給她時，推崇她的民主與人權非暴力抗爭，稱她為「近代亞洲最了不起的公民勇氣典範人物之一」。對翁山蘇姬而言，這樣的頌辭在接下來的25年裡當之無愧。
轉捩點在2016年4月來到，翁山蘇姬終於嘗到執掌政權的滋味，出任為她量身訂做的「緬甸國務資政」（State Counsellor of Myanmar）。
軍方對於睽違逾半世紀的「民選文人政府」顯然滿懷猜忌，翁山蘇姬只能曲意迎合拉攏，試圖獲取將領們的信賴，隨之，國際社會的批評聲浪逐漸浮現。與此同時，她鐵腕掌控全民盟，只信任一小撮長年親信，年屆七旬卻無意培養接班梯隊，也讓不少支持者失望。
2017年8月，緬甸西陲若開邦（Rakhine State）的種族衝突急遽升高，政府軍大舉鎮壓信奉伊斯蘭教的少數民族羅興亞人（Rohingya），燒殺擄掠姦淫（儘管緬甸主流宗教是佛教）無所不為，造成超過1萬人死亡，70萬人逃往鄰國孟加拉或漂流印度洋，以「21世紀的種族滅絕」來形容絕不為過。
時窮節乃見，曾被歐巴馬（Barack Obama）總統讚譽為「激勵全球無數人的民主標竿人物」、數十年來言必稱人權的緬甸實質領導人翁山蘇姬，繼續扮演軍方最忠實的辯護者，殷殷勤勤洗刷軍頭們血污的雙手，堅決阻撓國際調查。她甚至在公開場合絕口不提「羅興亞人」這個字眼。
各種跡象顯示，翁山蘇姬為軍方暴行辯護並不勉強，並無苦衷，因為她首先是個緬族（Bamar）民族主義者，才是個民主運動者。她與無數同胞一樣，將羅興亞人視為來自孟加拉的非法移民（儘管他們在若開邦定居數百年）。緬甸政府認可的民族有135個，羅興亞人不在其中，他們被認為是外來者、寄居者、待驅離者、麻煩製造者。
民主女神化身為種族滅絕共犯，國際社會的驚詫失望不難想見，翁山蘇姬也變成各方箭靶（與北京卻是越走越近），一項又一項榮銜被取消、收回，連挪威諾貝爾委員會都飽受壓力。
軍方的對立面：緬族沙文主義 vs 少數民族自治聯邦
然而，翁山蘇姬的國內聲望似乎與國際形象成反比。2020年11月，緬甸國會改選，全民盟在下議院（人民院）315席拿下258席，上議院（民族院）161席拿下138席，簡直是秋風掃落葉。
翁山蘇姬（國內）聲望如日中天，全民盟羽翼已豐，鞏發黨潰不成軍。儘管軍方另擁有憲法保障的人民院110席，足以否決任何修憲案，但他們顯然無法忽視全民盟全面接管政權後，大幅削弱軍方特權，並可能究責將領反民主罪行的風險。
她欠羅興亞人一個道歉
翁山蘇姬再度淪為階下囚，但昔日「民主運動受難者」的光環早已消逝，今日的她只是個權力遊戲的輸家，從鐵王座跌落，換來一身鐵鎖鏈。
當然，緬甸人民還在掙扎。民主運動生機不絕如縷，翁山蘇姬仍擁有精神領袖地位，但重要性與必要性今非昔比，全民盟也已被去年4月成立的反軍政府組織「全國團結政府」（NUG）取代，後者麾下的「人民防衛軍」（PDF）不斷發起攻擊行動。
如今，NUG與PDF以及整個緬甸民主運動的成敗，關鍵不是翁山蘇姬或全民盟，而是緬甸的少數民族。原因就在於幾個主要少數民族長期對抗政府軍，作戰經驗豐富。雖然他們過去與「緬族沙文主義」的翁山蘇姬或全民盟關係不睦，但更不樂見殘暴的軍方再度大權獨攬，而且一旦NUG革命成功，緬甸有希望走向讓少數民族獲取更多自治權的聯邦體制。
去年6月3日，NUG做了一個破天荒的舉動：發布聲明，邀請羅興亞人加入革命大業！而且在那之前，許多反軍政府的緬族公眾人物都已公開道歉，向羅興亞人道歉；請求原諒，請求羅興亞人原諒。
有朝一日，如果翁山蘇姬重獲自由，她是否也會公開道歉，請求原諒？（完）
【原文刊於《世界走走》：閻紀宇專欄：翁山蘇姬——從民主運動受難者，到權力遊戲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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