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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士林的高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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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少數幾個讓八點檔連續劇變成現實的魔幻時刻,這個是其中一個。

托妮·莫里森,是個美國作家,她的故事講的都是岐視文化下的黑人生活,得獎無數,包括諾貝爾獎、普立茲獎、國家書卷獎。幾次試著讀,全部失敗,沒辦法進入故事裹。但縱使十頁都讀不完,書店有打折活動時我還是買,心想哪天我一定讀。最終,它們全都進了二手書店。五月底,因為新冠確診待在家裹十來天期間,在書櫃深處發現這本被遺忘的 Jazz,書頁寫著”壹玖玖捌年冬,聖誕,台南,窄門”。有陣子我習慣在扉頁寫上買書當下有記憶點的人事物,給未來的我一些線索,連結到購買時的時空,像是聽某張CD,過去馬上湧現的感覺。

“窄門”是一家在台南孔廟對面的咖啡館,到現在(2022年)還在營業。進去這家咖啡館得經過一條僅容一人通行的小巷,所以取名窄門。小說在書櫃裹待20多年後,書頁發黃,書封被書虫啃成鋸齒狀,書頁翻開來的味道特別好聞。這次我成功的進到故事裹,一頁翻過一頁,直到肚子餓才停下來。

小說開始的第一段講有個女人,在家裹養了一堆鳥。她的先生愛上了一個年輕女孩後就把女孩殺了,因為他想永遠保持當下的那個愛。女孩葬禮的那天,大雪下滿街。女人找到葬禮的地點,帶刀進去想把女孩的臉割下來。被人趕出來後,她衝回家,打開窗戶放生她養的所有鳥,包括一隻會說”我愛你”的鸚鵡。

這是近年讀的小說裹,最精彩的第一段。一開始就下附歌的曲子,接下來所有的旋律都是為了堆高這個開頭的震憾。這小說灑狗血的劇情己經達到八點檔連續劇的高度。更讚的是,每次的狗血都灑的理所當然,讓人期待更多,作者也以更多的狗血回應,非常爽快。

那年一起在窄門喝咖啡的朋友,一行四個人。我記得那天,我們在那個安靜的咖啡館裹吵了一架,什麼原因忘了。我們四個人從高一開始就一起過聖誕節,十多年下來,互動更像是家人,不小心擦槍走火,己經是家常便飯。在那個年代,12月25日還是國定假期,我們會在24號晚上,先找個地方大吃一頓,交換禮物,然後回到內湖,我住的頂樓加蓋裹,通宵徹夜的打橋牌。1987年開始,高中、大學、入社會,我們都持續著這個儀式。1998年,我因為工作移居台南,四個人的聖誕儀式,從台北移到台南舉行。

我們四人裹頭,年紀最小的住士林,因為他提早入學一年。他家在外雙溪旁開雜貨店。對我來說,那是有錢人的工作,坐在家裹看電視,生意自動上門,缺什麼家裹都有,連門都不用出,我真心羡慕他。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天堂就是一間雜貨店。

士林的爸爸是跟著國民政府來台的老兵,老家在浙江還是江蘇的某個村落。離家的那年,他還是個小孩子,只是替媽媽到鎮上買醬油,在途中遇到國民軍隊被抓去當兵,和家人斷了音訊。一路跟著國民政府打仗,然後逃到台灣,娶老婆,生了兩個兒子,在眷村裹開雜貨店。雜貨店原本是間平房,後來變成兩層樓的透天,被週遭陸續改建的高樓豪宅包圍起來,靠著僅供機車通行的防火巷和外界連結,像個遺世孤島。1980年代未期,兩岸開放探親,士林的爸爸才回到家,再次見到父母。一瓶醬油買了五十年。

士林有一種天生的老幺特質,看起來遵守規矩,但感覺來了就任性胡鬧,在事情變的不可收拾之前,自動回校正經,當做什麼也沒發生。他總是有辦法在胡鬧與出亂子之間找到平衡,你很難對他真的生氣。除了住木柵的那一位,他是不吃這套的火爆浪子,脾氣發的時候亳不保留無所克制的給它去。我想,窄門那次不愉快,十之八九是士林胡鬧了什麼木柵不爽翻桌,住在北投的那位,和住在內湖的我,安靜著找機會轉移話題。

1991年,我和士林都在淡水讀書。我每天從內湖騎22公里的摩拖車到淡水上課。如果第一堂有課,我的路線就會繞進眷村經過他家門口,避開主幹道的上班車潮。那天上課經過,原本應該是雜貨店的地方變成焦黑的癈墟,被黃線封鎖起來,現場一個人也沒有。我一路飆車到士林在學校的租屋處,沒找到人。接著我就直接去找教官了。現在回想起來,教官室真是一個奇妙的存在,它是我的派出所和土地公廟。教官說士林己經被警察叫回去。我再次回到雜貨店時,封鎖線之外己經聚集了居民,警察在旁守著。士林一個人站在癈墟中間,低頭檢視地上燒成焦黑的家。

士林的媽媽和哥哥都在火場裹,沒有出來。原本以為是意外,但不是。媽媽的情夫做的案,因為金錢糾紛,殺人滅跡。爸爸回大陸探親,士林回學校宿舍,逃過一劫。

那段時間,我讀著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兩三天一篇,心裹滿是憤恨。說穿了社會新聞也只是把它人的悲傷變成自己口袋裹的錢財,看不到任何實質的價值。於是,我把憤怒丟到正在帶大家讀新聞的老師身上。被我惹毛後,她說:你這樣想的話,還來修這個課幹嘛?不止那堂課沒必要,這一生也沒必要。當時的我對整個世界感到憤怒,任何事都可以放大,再用一連串的三字經發洩沒有出口的情緒。

士林後來移居淡水深居簡出。201x年的某天,我們約在捷運士林站的麥當勞,說他遇到的怪事。士林是宗教信仰很強烈的人,常會到廟裹參拜修行。其中一間,每次進去就頭痛,出了廟就好。他把這奇怪的感覺講給師兄姐聽,於是廟方開壇問神。原來士林在他某一世裹曾經許願,神問他這輩子要還了嗎?士林同意還願後,神給他的唯一功課就是有空去廟裹打坐。

我相信輪迴,我也相信鬼魂,但我不相信有什麼事可以償還前生或是值得承諾來世。

我們約在麥當勞見面的時候,他己經去打坐好一陣子。我說他接下就會花幾十萬做法事去業障。他無視我的消遺,繼續說著他身體的改變。在靜坐的這一段時間,他慢慢可以感覺肉眼看不見的靈。當靈靠近的時候,就像閉上眼睛有人靠近時身體會知道一樣,他的身體可以感知無形能量的流動。這個新能力讓他又害怕又開心,某個不知如何期待的未來在前方等他。

那段時間,我偶爾敲他追踪進度,對於”高中同學變成通靈的高中同學”這事我很著迷。最終,他變成靈的傳話人。士林把自己的聲音借給來廟裹找神求的靈,衪們透過士林講自己的故事和企求,希望獲得神的幫助。後來他也開始把靈的故事寫下來。我想我缺乏佛性,神的回答我沒有共嗚,靈的故事對我來說也只是又一集的戲說台灣。

倒是每次想起士林的遭遇,總是可以緩解我對當下的執著。現在放不下的也不用在意,它終究變成未來的我的前世執著,成為我眾多前世沒放下的待圓滿的清單之一。那就交給未來的我去煩心吧。

生命中少數幾個讓八點檔連續劇變成現實的魔幻時刻,士林的故事是其中一個。

士林家裹發生火災之後,我爸突然被宣告癌症末期只剩六個月,他撐不到三個月就走了。那年我大二,第一次認識死亡。那段時間,凡人二重唱推出第一張專輯「杜鵑鳥的黃昏」,同名主打歌這樣寫杜鵑鳥:

誰知闖入紅塵,一旦醺然入夢;
無聲悲泣哀鳴,任憑風吹雨落。
但願重上枝頭,寧作花間粉紅;
好夢一場總成空,化作縷縷相思憂。

我知道士林喜歡,我也喜歡。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