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游隼
几年前我来过这山谷,不是为了朝圣。我结识了一只矛隼,很喜欢和它聊天。它要来这里,我就跟着来啰。我们历经重重风波,终于到达山谷入口,遥遥望见了这株梧桐树。接着不记得为了什么,我和朋友吵了一架,掉头离去。第二次是我主动要来,没有明确的理由,没有对你的憧憬与崇拜。当日的天气、声响、色彩和风,使我生出“去凤凰谷”的心情。那次没花多少时间,我就找到山谷入口,又一次张见这棵树,突然没兴趣继续往前飞,再度离开。矛隼说过,若非真心渴望,一只鸟永远不能抵达凤凰谷。有几分道理,因为这次我是真心诚意要来,也终于靠近了梧桐树,落在树上,玩了些小游戏,甚至此刻进了树洞中。
记得年纪尚小时,一位长者从星象卜出未来,坚信我将会成为鸟中英雄,像您一样得到深刻的铭记与思念。如果运气好,我甚至可以取代您,毕竟您隐世太久,再耀眼的事迹也黯淡了。之后“英雄”成了我的花名,经众鸟之口不断咂摸,磨掉了这个词包含的神圣性。也好,我从未想过真要当一个英雄,——起初可能想过吧,但努力几个月之后便精疲力竭,遂放弃。
纵观今生,好多亲友,甚至好多敌手,承认我确实有许多不寻常之处。我的聪颖,我的强壮,我那可媲美军舰鸟的飞行速度,比大麻鳽传得更远的鸣叫声。所有不似一般游隼之处,使我变成最了不得、最正确的游隼,甚至有望成为衡量鸟儿生命的尺度。我无数次主动掀起风浪,位于暴动中心,无数次死里逃生。这般传奇光辉,好多口传故事以我的经历为原型。可是怎么办呢,我太懒散,俯瞰此世,几乎每件事我都半途而废——不愿平息风波,刻意避开中心,死里逃生是为甩开责任。总之,兴致消失之后,我绝不愿再继续做一件事。恋爱时更是如此:一直关注某个对象太难了,一直相信恋爱并非错觉更难。我会在第二天抛弃辛苦追来的爱偶,或者上一秒说誓言下一秒便分手。可能已经有鸟儿来这树洞里抱怨过我?怨憎我的鸟儿很多。我确实可算轻浮、薄情、没耐心、任性、铺张、不知感恩,任何贬义词都可掷向我,你们想让我收下我便收下,算得了什么呢。不久前,我听过一个以我为原型创作的故事。说故事的是黑尾蜡嘴雀,它大大美化了我的个性与经历,实是多此一举。唉,无望的爱,它们不能承认命定的英雄有始无终。我愿接受的美化方式只有一种:我自暴自弃是为了反抗命运。朋友们啊,还有比这更了不起的英雄之举吗?
当然,我从未想过反抗命运,因我并未将那次占卜的结果放在心上,不相信星星预示未来。其实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我必须延续昨天的我,这一分钟的我必须延续上一分钟的我。若真有“本性”这种东西,那善变与健忘就是我的本性。
这次我来,目的是赶走你。我从姑母那儿继承了一笔遗产,就是凤凰谷。凤凰谷为什么会属于姑母?它也不清楚。或许清楚,但在我想要细问之前,它就咽了气。当然啦,理由并不重要,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编出十个。我也不是非得赶走你,收租也行。那次占卜还是有一定的道理,至少有那么几秒钟吧,我确实想取代你。
与我同行的鸟儿很多,有游隼、红隼、白腿小隼、燕隼、红脚隼、灰林鸮、雀鹰、黑鸢,都是漂亮健壮的猛禽。它们陪伴我也押送我。若不是它们时刻监督提醒,我怎么可能始终保持收回凤凰谷的决心?恐怕早就掉头走了,收租也挺麻烦的对不对?老实讲,遗产这玩意儿怪恶心的,我和那位姑母只见过两次,对它说过话不超过十句,继承它的遗产,总让我感觉稍微延续了它的生命。哼,它就是不想彻底死掉,死得透透的,那个老妖婆利用了我。我没有抛开遗产,偷偷逃走,是因我爱那群朋友,想要满足它们的愿望,让它们快活些。不料它们真的以为我要洗心革面,认真做大事了,还没到山谷就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唉,可怜的爱,它们不愿相信命定的英雄有始无终。
山谷里众鸟集聚,使我生出玩心。田鸫、麦鸡、金鸻、秃鼻乌鸦、云雀、崖海鸦、红嘴鸥,通通被我撵得四散飞舞,受惊的鸣叫声如花朵开在地面与天空。我特意嘱咐伙伴们注意分寸,可别真的在这儿捕猎,弄出命案,因为我们是来谈判的。等到慌恐散去,众鸟推举的代表终于现身了。我看到了什么,哈哈,主心骨竟然是几只不会飞的大笨鸟,真想一爪子折断它们那粗拙的喙。
小鸟们宣称,山谷不属于凤凰,也不属于我,是它们的地盘。哪怕我拿出切实无疑的证明书,或者说地契,它们也绝不相让。歪理是这样的:大地不是任何一种生灵的私有财产,而它们一直照料谷中的花草树木,便有权住在这里,饮山泉水,吃果实与小虫。我从未照料这片土地,无法享有任何权利。呵,可笑,它们觉得照拂意味着拥有。谈判失败了,混战开始,一切无可避免。伙伴们个个骁勇敏捷,本来可以轻松获胜,谁料乌云突然聚集,闪电点燃了一只大嘴乌鸦。那乌鸦发了癫撞过来,烧伤了好多伙伴,而我最亲近的白腿小隼和乌林鸮甚至因此丧命。我们力量大减,遭笨鸟们钻了空子,最终落败,只得离开山谷。我们计划休整一番,召集更多同伴,发动第二次进攻。当然,这个“我们”里并不包含太多“我”,对我来讲,遗产这事已经过了。眼下我有些厌倦,或许明天或明年会好些,这计划能否实现,谁也说不准。
朋友们不顾自己的伤势与所受侮辱,或者说,它们将自己的伤痛与愤怒,全都备份在我身上,认定我已奄奄一息。于是它们时时围绕着我,毫无保留地给予真诚的慰藉。我解释,它们不信;我发脾气,它们不恼。啊,无知的爱,无尽的宽容。其实,那么多鸟儿爱我,因我天资丰厚,却又时常令它们失望、痛苦。如果我真的做成一件大事,成为英雄,它们肯定会敬重我,但还会爱怜吗?我们是否还能成为朋友?
一只鸟的生命能有多开阔?一直以来,你是衡量的尺度。我不愿变成你、替代你,不,你就不应该存在,不该有什么衡量的尺度。你的开阔成了我们的界限,因而成了束缚。凤凰,你选择隐居是正确的,是不是也有这层考虑?待到所有鸟儿都遗忘了你,在口传故事中也难觅你的踪迹时,我们才能得到自由。
逃离山谷之前,我抓走了一只黑卷尾。那小鸟怕得要命,尾羽都变直了,甚至没想起来挣扎。它倒是求过饶,结结巴巴讲了几句,突然变得镇定,应该是死心了,说被游隼吃掉是理所应当的,就像它自己也会吃虫子。有这觉悟很好,我敬重它,准备一击致命,然后仔仔细细拔了毛,食尽它的肉,剔干净每一根骨头。多么遗憾啊,我们每次进食不能同时吞掉猎物的心灵,真是浪费。血肉增补血肉,那心灵也该增补心灵,这样生命才能变得开阔嘛。或许我们只是没有找到与自己同一属性的食物,无法消化那些心灵,于是心灵便消散了。
飞离山谷之后,我突然全无食欲,放走了黑卷尾。我曾数次释放受伤的猎物,有只斑尾林鸽甚至以此想像出我对它的怜爱,从此痴迷于我,想方设法将自己暴露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吓得我连夜逃往临近的小岛。我也曾在杀死猎物之后放弃进食。有一回我拧断了一只杓鹬的脖子,在海堤上,可能是受海浪影响,我心烦气躁,抛下杓鹬飞到榕树上,像人类晾衣服那样晾着自己(天知道我想晒干的是什么)。一个雄性人类一瘸一拐靠近,发现了杓鹬。那人好像对我们游隼很感兴趣,曾经跟着我与我的同类奔跑过好多次、好多年。他拿起杓鹬,久久凝望那对正在失去光彩的眼睛,然后将尸首放回原位,转身走开。我看到在树林那边的小道上,他扶起自行车去往别处。我知道,他认为我会回来进食,不想打扰我。别的同类或许是这样的,然而我并不打算回去。他看死杓鹬的目光,和看我们游隼的目光,截然不同。那种目光,在别处也常常扑向我,是敬慕,是迷恋,是亲近之渴望。人的眼睛很像乌林鸮的眼睛,没生在脑袋两侧,可以在同一个平面同时望着你,然而它们哪有乌林鸮的眼睛漂亮。或许因为人类已经丧失感知恐惧的能力,他们的眼睛缺乏神采,任何一种感情经由它们传达出来,都有些虚伪浅薄。我讨厌人的目光,讨厌被那些不会飞的生灵注视。凤凰谷的渡渡鸟,群鸟推举的领袖,也不会飞。天哪,谈判之时,我突然生起占领山谷的强烈愿望,会不会是因为我太讨厌渡渡鸟?
那只黑卷尾也有大毛病,见我手下留情,认定我心中尚存慈悲,想要感化我。趁着夜色它又溜回来,说了一堆空话。先是,它强迫我听它分享自身的经历,什么电线啊,什么看不见的神灵啊。它说它本想为自己讨回公道、赢得尊严,但在树洞里向你倾诉之后,觉得轻松多了,曾经看重的许多东西,都放得很低很低。接着,它又讲起我的经历,认定我渴望的生命如同黑尾蜡嘴雀讲过的故事,我恨自己从未做成什么,没成为名副其实的英雄,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故而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占领凤凰谷一事之上。“天赋是运气,也是负担,它强迫你去开拓、去创造,不能轻轻松松活着,没时间休息。”黑卷尾如是讲,多谢它帮我想出这种自恋到极点的话。最后它劝说我到树洞里,痛陈过往,在大叫几声或大哭一场之后,我的心灵便能得到净化。
你知道吗,我看黑卷尾摇头摆尾,听它胡言乱语,竟然挺快活的,它是一只可爱的鸟儿。我有大把理由可以拒绝它,但一时兴起便重返山谷,一开口词句便排着队跑了出来了。顺道告诉你吧,那些鸟儿意气风发,尾巴快翘到外太空了,说如果你回山谷后宣示主权,想要赶走它们,它们绝不会乖乖离去,要奋起反抗。它们尊敬你,可不会让你超脱规则。你也没有照顾这片土地,因此山谷已经不再属于你。明天说不定大家便会商量出一个全新的名字,舍弃“凤凰谷”三个字。
等等!我想得更远,甚至有些怀疑,这山谷是否真的曾经属于你?你隐居之前真的住在这儿吗?众鸟都知晓的事情,可能是真相或真理,也可能只是神话故事。对了,向来都有好多鸟儿怀疑你只是传说中的生灵。事情可能是这样:先有一个关于你的传说,而后根据故事情节,人们选定这个地方当你的家。山谷是真的,反过来又可证明你真实存在。如此一来,留一封信在树洞中也是徒然,对树洞倾诉和对天空倾诉没有区别,同样不留痕迹。树洞的神奇力量,是我们鸟儿一同创造的幻相,是共有的梦。当然,梦没什么不好的。好多鸟儿飞出树洞之后,都卸下了心灵重负,不管你能不能收信并回复,它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往深处想一想,这山谷被传说故事占领之前,可能真的是我们家族的财产。就算我撵走群鸟又能怎样?传说仍在。夺回凤凰谷唯一的方式是创造出新的故事。那么,我不妨承认星象透露的命运,成为天选之鸟,取代你的位置。如果我有长性,愿意想计谋和吃苦,说不定真能成功。
注:游隼,隼形目隼科隼属猛禽,体长41~50厘米。常单独活动,喜欢在崖壁顶端或树上休息、观察四围情况。有时在空中巡猎,发现猎物后快速追击;有时在空中会同双脚然后“攥拳”击打猎物。它们是世界上短距离冲刺速度最快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