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偵探名智五郎》: 不說教不矯情就不是日劇

東村明子是我很喜歡的日本漫畫家之一。

日本漫畫家多如天上繁星，但畫功札實的其實不多，能夠在故事情節和畫面兩方面都做得出色的，我目前看過的有安彥良和（《大國主》、《亞里安》）、井上雄彥（《男兒當入樽》、《浪客行》）、漆原友紀（《虫師》）、灰原藥（《應天之門》）和矢澤愛（《娜娜》）等等。

東村明子1975年生於宮崎縣，從小就喜歡作畫，努力苦練之後終於考進金澤美術工藝大學美術系，在學時專攻油畫，畢業後在父親的穿針引線之下當上OL，1999年出道成為專業漫畫家至今。這部分的個人經歷可以從她的作品《塗鴉日記》中看到。東村明子的畫美不美很看每個讀者的個人觀感，但她的功夫一定很札實，人物的體格比例準確、動作流暢、表情豐富，連臉型五觀都會經過精心設計，絕對不會畫到每個人物都同一個樣。作品題材現代化、敍事也明快幽默，唯一的缺點是作者中意長篇大論，還要用手寫字，我用 Kindle 看，有時真是看到頭痛，所以都會跳過。正因為這個原因，她最受歡迎的作品都不是我的至愛，我比較喜歡的是最容易消化的《塗鴉日記》、正在連載的《雪花之虎》和剛剛被拍成電視劇的《美色偵探明智五郎》。

東村明子畫起畫來在一些地方會特別認真，例如《雪花之虎》裡的和服。《雪花之虎》描寫戰國梟雄上杉謙信的生平，不過在東村筆下變成了女身（民間好像一直有這樣的傳言）。要畫古裝就逃不了要畫和服花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貼網紙，手朽的話，幾秒搞定，如果用畫漫畫的電腦軟體就更快了。問題是在上杉生活的時代（1530–1578），日本的漂染技術根本做不出今日常用的和服網紙樣式，在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的日本，最受歡迎的是一種叫「辻ヶ花」的絞染技術，就是把布料縛成一個一個小球來上色，並配上刺繡、描繪、上箔等造出裝飾圖案的技法。

「辻ヶ花」因為做工很花時間而且昂貴，被江戶時代興起的友禪染色技術取代並且一度失傳，要到 20 世紀才由久保田一竹花了近 40 年時間潛心研究才得以自己的方法重現。久保田一竹的和服是藝術品，在富士山麓河口湖畔有一家小型美術館，一行出來就是紅葉迴廊，意境很美，有機會不妨去看。

所以《雪花之虎》大部分的和服花紋（不是全部）都是用手畫的（苦了助手們～），為什麼要花篇幅寫東村明子的畫功和態度呢？因為那關係到電視版的「選角」和「造型」。

《美色探偵明智五郎》漫畫只出到第6卷，我是粉絲，已經看了兩次，得知作品會電視化，我心裡一沉，因為未有結局即是會由電視編劇作個結局出來交貨，這通常都不會有好結果。抱著滿心的懷疑，我看了宣傳海報一眼，媽呀～

我對男主角中村倫也完全沒有偏見，不覺得他特別好看，也不難看，演技沒有很好，不過也不差到看不下去的地步，他出演過很多作品，有一些我看過，可是對他卻完全沒有印象，看到他的名字在《凪的新生活》中出現，才猛然驚覺，原來演那個床事一流的花花隣居的人就是他！總括來說，他就是那一種經常出現，你會認得那面孔，可是永遠不會留意名字的那一種演員，雖然對中村倫也的粉絲很抱歉，可是對我來說，他作為演員是樣子好看（造型造對了的話，例如《凪的新生活》）但存在感略嫌淡泊的那一形。

所以看到由他飾演的明智五郎，劈頭第一個感覺就是造型和選角的失敗。幕後的人將漫畫中的人物衣著照字搬字地放在真人身上，問題是，之前說過東村明子的人物比例均稱，她畫的明智五郎身段高挑，穿起西裝來感覺得體，同一套酒紅色西裝放到中村身上就出事了，西裝是戲服，應該是度身訂造的，可是不管怎樣看都讓人覺得中村頭大身細，那條綠色 Bolo Tie 又造得很大一隻，讓男主角的全身比例更加失衡。漫畫版的明智五郎臉尖，眼尾有點向上挑，跟他的髮型很配，可是同一個髮型明顯不適合中村倫也，反而讓他的面目更加模糊，學一些毒舌的 Art Director 的口吻，我的眼睛由此至終都只看到那超大隻的綠色 Bolo Tie，而不是主角的臉。從來都只有漫畫人物的身材比例比真人版差（因為是畫出來的，很容易出錯），怎麼在《美色偵探明智五郎》反而調轉了？

選角和造型出了問題之後，角色的性格就繼續錯下去。明智五郎是日本有名百貨公司的御曹司，即是咬著鑽石鎖匙出世、通常不太務正業、等著繼承家產的男富二、三代。為人善良快活又有點脫線，會用美國運通信用卡去買快餐車便當、好像擺家家酒似地開著一間偵探社、熱愛美食、為興趣而活、離地、習慣使喚人，是個喜劇性人物，可是電視版無論如何都要硬加入一點「那個人好痛苦」、「那個人在默默地跟什麼在戰鬥著」的所謂深度，卻沒有在這方面提出支持這種描寫的論據。造型不對的中村倫也，當然無法表現出這種脫線御曹司的氛圍，可是硬要他苦著一張臉，又講不出他為什麼要那麼痛苦，結果人物個性變得兩頭不到岸。

女一瑪利亞由小池榮子擔綱，小池榮子是常常出現在日劇裡的臉孔，多數做女二，近年她走性感女郎路線，由她來飾演悲劇惡女瑪利亞本來是沒有問題的，可是瑪利亞本來是被壓抑著的尋常主婦，她教唆殺的人也不是完全無辜的人，性不性感不是重點，她的惡也不是平面的，她跟明智五郎之間的關係不是非黑即白的對決，更像男女/正邪之間互相摸索的探戈，可惜電視劇太執迷於「惡女」的成分，墮入了傳統對 femme fatale 的籠統塑造：美麗、邪惡、魔鬼身材，而忽略了故事利用瑪利亞和她的一眾門徒所反映出的問題：他們曾經都是受害人。漫畫版的瑪利亞殺人要有理由，電視劇裡的她郤會對小學生下毒。

女二（或者有人覺得是女一）小林苺的造型是三個主角中最沒有問題的，小林苺是一個二十歲出頭、喜歡美食、做得一手好菜、自己經營餐車，希望有一天事業能夠做得更大的獨立女性，她因為各種原因常常被明智使來喚去（明智喜歡叫她做小林一號，因為一號「Ichigou」跟苺「Ichigo」發音很相似），漸漸就變成了一起辦案，漫畫去到第6卷，兩個人之間不是沒有情誼，但更好看的是他們如何互損對方。可惜日劇劇組逃不開一定要有一個年輕女孩圍著男主角氹氹轉、問一些白痴問題好讓男主角有發揮空間的傳統，所以安排小林苺毫無理由地愛上了明智，然後她的獨立個性不見了、餐車也不見了，她變成了成天追著偵探身邊跑、大吵大鬧的跟班。

《美色偵探明智五郎》原著中有很多地方其實說不過去，例如瑪利亞犯罪帝國的資金何來？作案地點是大酒店，可是卻沒有一台閉路電視拍到？不過《美色偵探明智五郎》帶出的世界很「黑」，這正是它好看的地方。如前所述，瑪利亞和她的門徒們所殺的人都不是無辜的，如果用現代的法律的準則，他們完全沒有犯罪，他們行使的是大家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小奸小惡」。《美色偵探明智五郎》讓我想起電影《愚行錄》：編一些借口來輪流玩女人、用完即棄而且要「唱」、毫無羞恥之心地踩著比自己弱的人往上爬、有權的人要好好享受別人怎樣討好自己、嚴以待人寬以待己、嫉妒、背叛⋯⋯沒有一個人犯了法，但那一層一層流出來的惡意才最讓人覺得人類如何無希望。

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奸小惡，最後慢慢沉積到一個沒有出口的地方，有毒的汚水侵入了人心的那一刻，終於釀成命案。

瑪利亞的其中一個門徒「廚師」，看著東京閃爍迷人的夜色，感嘆說：這個世界腐壞了。

電視版的失敗之處，首先是預算低而造工粗糙，只要看到劇中出現的大宅、餐廳的擺設等就可以知道這是低成本之作，低成本不是問題，拍得認真的話也可以是佳作，可惜劇組沒有給人這種感覺。

其二是劇組不能接受原本的故事的「黑暗」。我常常覺得日本晚飯時段打後的電視不是用來麻痺觀眾（綜藝節目）就是用來教化國民，好讓你們看完睡覺第二天忘了之前的所有不快又努力工作個十幾小時。所以日劇很喜歡矯情，幾乎每一集都說教，而且拒絕面對人生的醜陋。偏偏《美色偵探明智五郎》講的就是人的醜惡，拍電視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走不出日劇的框框，結果就開始洗白，不但只最有魄力的情節被删去了，還加入「母愛」、「媽媽的味道」、「親子關係」、「對有食物敏感的人的認知和關愛」等等不鹹不淡的道德標準，和結果故事變成四不像。

社會的主流認知和思想上的規範是日劇創作的桎梏，幾年前找天海祐希拍《女信長》，卻無法擺脫男人志在天下、女人的腦裡卻只有情愛的死板思想，結果女信長一點雄才大略都沒有，她的識見都是扮成女侍之後偷聽明智光秀的見解得來的。《江～公主們的戰國》也一樣，因為無法/不肯從非男性的角度看戰國的歷史，結果男人每講一句，阿江就好似鸚鵡學舌地照字重覆一次，表示自己聽不懂，所以男人可以笑笑口、慢慢跟她（觀眾）解釋自己的戰略，阿江坐著像個白痴，這套大河劇毀了當時事業如日中天的上野樹里。

我以前是個日劇迷，不過近年的日劇真是越來越難看下去，不能說沒有佳作，不過真是買少見少。

對於看不下去的書、劇集、甚至是買票入場的電影，我很沒耐性，所以《美食偵探明智五郎》我看到第六集就放棄了。我會繼續乖乖地等漫畫的第七卷出版的。

後記：今天不談政治，是因為香港目前的情況，已經去到一個我都不知怎樣去講的地步了，英國方面，Boris Johnson 還因為脫歐想公然犯國際法呢（but in a limited and specific way），你跟歐盟簽完 agreement 不算數，你又怎麼可能站在道德高地話中國撕毀中英聯合聲明？冬天要來了，英國的武肺數字又直線上升，日內可能再封城，昨天超市又被人搶購一空，即使捱過武肺，脫歐亦很可能帶來糧食短缺及物價上漲，所以我又要開始囤貨了，2020年發生什麼事？我希望2021年會好一點。咦，我 2019 年年底好像也說過差不多的話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