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職安真漢子:碼頭裝卸工友阿輝
八月 雨夜 凌晨三點 旺角豉油街
我端著一盒燒賣在阿輝身旁坐下。阿輝講起他的工作,屯門內河碼頭貨櫃起卸。
做一天休一天,他的生活以48小時為循環——早上五點起床,八點到碼頭開工,做十七八個小時,直到第二天凌晨兩三點收工。
通常先來旺角吃點東西,再回到觀塘的家裡。凌晨五六點到家,睡到下午起床,吃吃飯打打機,夜晚大概八點再補上一覺,又到早晨五點,起床開工了。返工地點在屯門,山長水遠,巴士轉地鐵轉小巴,單程就要兩個多小時。
很難想像連續工作近20小時的體驗。「垃圾工係咁㗎喇!」他輕描淡寫地說,這是碼頭工人的日常生活狀態,只要有船靠岸,不管多晚都要立即處理。鄰近的青衣碼頭,工人要連續工作24小時,幾乎是365日無休假、24小時侯命、全天侯開工。
「你冇做過梗係唔知喇,好辛苦㗎。」
失業的碼頭佬
「我失業半年了。」他把抽完的煙頭丟在路邊,又點上一根。
一場疫情,讓阿輝所在的碼頭貨運公司倒閉,在葵涌做了三十多年碼頭工人,辛苦卻也穩定,這是阿輝第一次加入失業大軍。為了生計,他不停尋找散工機會,大多是清潔工,也是他口中的「垃圾工」——哪裡人不夠就去哪裡,從冬天到夏天,他幾乎掃遍全港十八區的垃圾。
靠著朋友介紹,他得以斷斷續續做清潔工作謀生。試過三十幾度的高溫下中暑,也試過累得坐在路邊起不了身:「有的地方做十幾個鐘,返早晨七點,收夜晚六點,屌你老妹,做到命都無,一個人負責三十多層的大廈,連著地下停車場,又要拖又要洗又要抹,仲要執埋垃圾。」
這樣的工作,阿輝試過連做三個月,中間沒有休息過一天——420元一日,連做三十天只賺12600元,還得看人臉色吃飯,「有的地方好點,做得好就留著你;有的地方一日就屌你走啦。」
「二十幾萬人失業喎,大佬,我都是騎驢找馬,垃圾工做住先喇。一萬蚊都好,你唔食屋企人都要食,係咪先?」他喃喃自語,像是在自我安慰,「全世界都係疫情,死咗幾十萬人,上千萬人感染,香港死咗八十個,今日死多一個,你話無影響,騙人嘅,全世界死幾多萬人啊大佬?」
好在最近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在屯門碼頭,還是做他熟悉的起卸——1500元一天,單日工資是做清潔的三到四倍,只是工時太長,要做一天休息一天,每月收入有兩萬多元。
可不可以每日都做?我好奇發問。阿輝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答不行,「唔使瞓覺咩大佬?」年輕時倒是試過七十多小時不眠不休,船隻不停地靠岸,靠著旺盛的精力便可以一直做下去。他回憶起光輝歲月,那時輕輕鬆鬆四五萬塊一個月,「依家隨便做下就算數喇。」
剛入行就遇著香港貨運行業發展的黃金時代,在這冠絕全球的繁忙港口,我幾乎可以想像年輕氣盛的他,是如何坐在吊臂車裡迎接又目送一場場日出日落;三十年過去,香港的貨運吞吐量排名逐年穩步下跌,昔日輝煌不再,他亦衰老。
「捱咗七個月先至轉到份正常啲嘅工,」他輕笑著嘆氣,聽不出慶幸或失落。
碼頭的日與夜
提到熟悉的日常工作,他開始滔滔不絕,臉上浮現碼頭落日的餘暉。
小時候家裡窮讀不起書,需要早早出來養家糊口,十二三歲的阿輝,便已經開始向師傅拜師學藝,這是家中長子逃不過的命運——「作為大的係咪要顧住小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喇,邊個會理鳩你?有學識,邊個想做苦力?」
十八歲開始起卸貨櫃,工作內容包括由貨櫃輪卸下貨櫃到碼頭,轉為陸路運輸;又或者由一艘貨櫃船上卸下貨櫃,吊上另一艘船,轉送下一站的水路運輸。每天重複最多的,是爪拉繩的動作。阿輝指著對面的樓房對我說,要把貨櫃拉上二、三層樓那麼高,我做了二三十年,這根本不是人做的工作呀。
「睇下我嘅手,都變成鴛鴦手了。」我才留意到他粗細不一、壯碩得有些扭曲的手臂。
不只是手臂,他的全身都彷彿講述著這份體力勞動的艱辛。「曬到全身黑矇矇,」他試圖扯開肩部覆蓋的衣物讓我觀察他的膚色,「落雨、日曬,無得休息,唔會讓你停的。」他上班的十八個小時,是一整段扎扎實實的辛勞,工人們輪流吃公司買回來的盒飯,冬天輪後著吃冷飯、夏天還未吃完飯或許已變壞,總之吃完馬上開工——不論黃色暴雨還是八號風球,信號塔永遠佇立,24小時不間斷地發出工作訊號。
除了日曬雨淋,阿輝每天還要面對各種極端危險情況。各種意外幾乎日日上演——從貨車斗跌下、由貨櫃頂墮下、被艙蓋夾壓、躉船吊索纏身飛墮艙底⋯⋯政府海事處的海事工業意外個案頁面,描述著碼頭工的每一種死法。近日新冠肺炎在貨櫃碼頭群組內大爆發,阿輝說,碼頭運作還是如常,並沒有什麼特別防疫措施。
「要中就中,唔中就冇得驚啦!要你做你就要做,這個世界就是咁喇。 」他笑,講起他剛開始工作時,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不認識,又要核對貨櫃編號,因此還學了好一段時間。「ABCD乜撚嘢嚟㗎?嗰啲內河豬都有英文編號,勁過我㗎!」
無數貨櫃每天從他眼前手中經過,儘管不知道內部具體情況,阿輝也道聽途說了一套識貨方法——不超過二十噸的輕型貨櫃一定是「好嘢」,手錶或是高級車;超過二三十噸的一定是「廢嘢」,大抵為廢紙、膠珠、蛋捲之流。「幾噸嗰啲梗係好嘢啦,屌你老母,唔通裝垃圾咩?」
講到這些,阿輝神采飛揚。職安真漢子,激動時粗口橫飛,句句都加幾隻助語詞。
全世界都無得救
香港的港口是業內知名的補時港口,遠洋的貨輪誤了時間,總能在香港起卸貨箱時追回點時間。政府網站講,「由於香港是進入幅員廣大及蓬勃增長的中國市場的大門,船公司通常會以香港作為亞洲最後一站港口,以確保到北美市場的運輸時間是最短的。⋯⋯香港在處理貨櫃付運方面極具彈性,如有急件,只需在船隻開航前三個小時將貨櫃運到貨櫃碼頭,便可以安排將貨櫃送到船上。」
內河碼頭的網站描述字裡行間彷彿也透露著自豪,「每小時岸邊裝卸達15箱次,貨櫃車完成交收過程少於40分鐘。在珠三角區內,我們所提供的內河集裝箱處理服務,堪稱出類拔萃,可堪信靠。」
效率高、可靠、有求必應的這個萬能港,卻由工友的血汗造就。七年前葵涌貨櫃碼頭工潮,就緣於工作待遇和環境欠佳,外判工薪酬不及十五年前水平,但工作量不跌反升。我問阿輝有沒有參與罷工,他笑笑不說話。
實在好奇,我又探問起反修例事件。「正常都係支持嘅,有啲警察扮黑衣人放火,你睇吓元朗嗰單嘢,白衣人打黑衣人打到亂晒龍,差佬成個鐘都唔出現,呢啲係有人影到,事實嚟㗎!仲有差佬扮黑衣人放火,插贓嫁禍添!哎⋯⋯政治呢啲嘢好多因素㗎,我都唔信。元朗邊個打邊個我都搞唔清楚,天知道,鬼知道,屌你老味,示威有好多因素㗎,警方、黑衣人、咩人都有,係咪?你問我我問邊個呢大佬?」
頓了幾秒,「咁又要感謝黑衣人喎。如果唔係佢哋頂住唔俾大陸佬落嚟,香港一早淪陷咗。林鄭係唔會封關㗎,仲搞豁免檢疫,屌你老母!」
幾瓶酒下肚,阿輝拉著我講他的理論:疫情是大陸傳播來的,五一、十一黃金周遊客眾多時尤甚。黑衣人禁水貨成效頗豐,擋住了水貨客、也就是病毒攜帶者進入香港。也許是從新聞裡讀過,他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述內地疫情——「大陸死了人就係咁燒,燒到污染,24小時,十幾個焚化爐都燒唔切,死幾多人你說?」
「總之依家全世界都無得救。」他心滿意足地總結陳詞。
「咁⋯⋯感謝黑衣人!」
我舉起手上的啤酒罐,我們笑著乾杯。在這顆渺小的星球上,我們做了什麼成為了誰重要嗎,我們的遺憾、不甘、苦楚,對這世界的理解與偏見、寬容與感激,一切都敵不過夏夜裡吹過的一陣溫柔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