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依 哲学讲稿
语言的种类
1.自然语言:一种动物的语言(也是人类的语言)。它传递情感,是肌肉、腺体和肺的综合自然感官反应,并伴有个体差异。
2.专有语言:人类特有的一种语言。它传递思想,就个体而言,是人为的、不自然的,(对社会而言却是自然的)。它具有社会性,但从中仍可发现自然语言的痕迹:感叹词、拟声词(因摹仿是一种自然的反应)、音调、重音等。
但是,一般而言,词语不体现与事物任何相似的特征。(诗歌的乐趣之一是人为语言和自然语言的融合)。语言的这一特征在书面语中表现尤为突出,书面语再次体现人为的特征,其字母的特性与口语的词语不存在任何相似之处。一旦语言与其所表达的事物相似,它就会失去应有的价值。词语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是条件反射性的:所有的词汇可以比作是巴甫洛夫的圆盘。
基于语言的这两种特性:既是人为的,又是社会的,人们能够解释存在的一切,解释语言所具有的神奇力量。
语言,一种创造条件反射的手段
每一个生命体(如一条狗)依靠语言而生存,并同时引发一种条件反射(如巴甫洛夫所为)。
1.记忆:人们通过语言记起此类或那类的事。(例如,单独关押的犯人为了不让自己忘掉亲人,在监狱的墙上涂上亲人的名字,为自己创造必要的条件反射。人们不断重复一个字、一个短语来纪念某个死者)。
2.情感:人们可依恋某个名字,引发强烈的条件反射,以致往后的一切自然反射都无法改变它。情人每当沉浸于与恋人相处的状态时,一切美好似乎均源于他的所爱。人们可借助词语引发这类反应;词语或名字是恒定不变的。值得注意的是一种语言形式愈恒定不变,它就愈适合表达内在的情感(如祈祷文、诗歌)。人们无法变换词句;诗行的写作是如此的严密,一旦确定几乎不能更改。正因为这样,它所表达的感情也具有不变的特性。例如,拉马丁(1790-1869)在诗篇“湖”中表达情人旧地重游所引发的遗憾、懊悔等不朽的情感。
3.意志:语言也会引发某种意志,因为意志因语言而产生某种反应。就我们所知,词语是固定不变的(例如,“荣耀”、“正直”、“行窃”等),格言自有其作用。这就是为何人们采用不同词语,表达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的效果。语言是一种不仅影响群体,而且影响自身的手段。人们在一番斟酌之后,一旦选择某一论点立场,就会依据该立场重复表达该论点的词语,借此维持他的立场。因此,一个人想要有所表现,词语是非常有用的;但涉及到思想时,却充满危险,因为词语怂恿我们从某个单一的观点去考虑问题。词语一旦说出口,就会被人不断地重复。
4.注意力(意志的一种形式):这方面也颇能说明语言在人的精神生活中的重要性。我们一旦掌握一种语言,就会有一些我们不愿说出口的词语,即词语的选择。例如,当我们在做数学作业时,我们写下的不是“太阳”,而是“三角形”,表明我们更专心于几何题的解答,而忽略户外明媚的阳光。
语言,一种自身特有的本体
语言具备一种自身特有的本体,因为它是人为的、恒定的、持久的。它能让我们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眼泪、哭喊或呻吟,这一切常常是下意识的,却总是如此的真切;另一方面,“痛”这个词本身没有一点痛苦的特征。人们一旦给自身的感情命名,就会将它看作是具有自我的客体。
诗歌:它的神奇在于所表达的感情是自身特有的;韵律添设一点人为的假象,加强自然语言与人为语言的融合。诗人自有一套防范设施:节奏、韵律、法则,不让自己过度沉湎于所要表达的情感中。
散文显得颇为薄弱,由于缺乏这些手段,其表达的感情远未提升到思想的层面。
口语:嗓子和耳朵的生理结构可分成两部分,一个发音,另一个感知;这样使得“内在对话”成为可能。柏拉图就认为:“思想是与自身完成的对话。”如果说不是对话,那就是幻想,瞬间的思想。为了超越这一高度,达到相互反射,那必须是二者皆备,缺一不可。
书面语是某种更为非个人化的东西,尤其是印刷的书面语。
刊载文章:1.它是外在的,似乎不属于我们;
2.就我们及他人而言,其外观是相同的,因此,它属于全人类。
一种表达方式愈个性化,其蕴含的意义愈大。这类方法愈客观,其个性化的表达愈佳。米开朗基罗正是由于其内心冲突无法忍受,才渴望自己去雕塑。贝多芬正是因为感到快乐难以承受,才欣然写下“快乐颂”。
总之,语言只是一门艺术,散文也是一门艺术;因为它是由产生特定反射的特定符号组成。艺术是最适合表现思想的。
语言,一种易于操纵的东西
语言是某种易于操纵的东西,因为它是可变的、人为约定的、其定义十分清晰。语言能让我们记起任何值得回忆的一切;语言能让我们表达想要诉说的一切。
诚然,我们会顺从存在的一切,但我们能借助文字主宰一切。尽管我无法主宰太阳和星际,但我能完全掌握“太阳”这个词。“芝麻开门”是一个象征。唤醒死者,灵魂复活:单是这些词就能唤起事物本身所能引发的一切反应。(例如,浮士德,巫师的学徒,好或坏的征兆之词)。
语言让万物成为我们手中的玩具。借助口头的话语,我们自由地支配地球、太阳和星际。假如我们无能为力,一味地迁就万物,世上就不可能有任何思想产生。巫术表达了这样一种真实的观念:人们借助口语可以表达一切。
语言,一种用来掌握世界的方法
1.语言让我们支配缺席的万物(它有助于记忆)。失去语言,我们会有一时远离事物的感觉;除了语言,我们无法准确地回忆起事物的特征。如果没有语言,人们就永远不能将所见的与未见的或已见的一切联系起来。语言是跨越时光瞬间的一座桥梁。如果没有语言,过去只是一种模糊存在的感觉,它将无助于我们了解万物。同样,未来只因有了语言而存在。
2.语言给我们提供秩序。语言让世界成了孩子手中任意拆装的玩具。秩序是某种依据时间及相关的连续行为而逐渐显露的东西。没有语言,就没有回忆:已经发生的行为也将不再存在。语言让我们想象世界是一个小小的机器(就像用桔子想象月蚀现象)。语言让我们重新创造世界,让我们一个个都成为上帝;而我们也唯有借助于语言符号达到这一目标。因此,人们需要了解两种思索世界的方法。
我们掌握世界的两种方法
1.语言给我们提供一切:过去的与未来的、遥远的与眼前的、缺席的与在场的、还有想象的、天球、原子等,而实现这一切均离不开语言符号。
2.行动(身体运动)让我们体会真实的力量,但仅限于当前,肢体临近的空间,且与人的需求紧密相关。
重要的问题在于发现自己是注重语言,还是注重行动,或者二者并驾齐驱。
回答这一问题形成一定的道德标准。
必备的知识存在于一切以结果(实用主义)为中心的原则中。这是上述两种状况所面临的一个或同样的问题。
我们假定自身与外在世界之间存在两种关系:因话语而形成的秩序和因有效行为而形成的秩序,但其外在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应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现在让我们比较分析一下以行为为依据与以语言为依据的关系。
1)以行为为依据的关系以满足我们的需求为原则。例如,泥蜂只与毛虫的神经中枢产生关系;又如我们正在逃避公牛,唯一的关系集中在我们与牛角之间。我们无法控制我们的需求,这类秩序并非既定的法则:一粒盐没有用处,一把盐才有利用的价值;滑轮要吊起十公斤的重量,需要十公斤以上的重量。此时,我们需要打破级数的连续性。黑格尔(1770-1831)认为:“量会转变成一种质。”又如:现代科学烹调远没有原始农庄的烹调更有益于健康。
人们弹奏钢琴时,不需要懂得琴弦是如何振荡发音的。
人的需求总与整体相关,人体本身就是一个无法像解剖尸体一样割裂开来的整体。相继的需求极其偶然地产生。所以,只有凭注意力对这种无法支配的秩序建立相应的联系。因此,只存在一种偶然的秩序,也可以说,根本没有秩序。
2)语言所能提供我们的只是一种方法,只为一个理由:它完全有别于真实的世界。诚然,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得服从一些必要的法则。例如,我们能搬动几公斤的重量;超过一定的限度,所有的重量对我们而言都是一样的,只因同一个理由(太重),我们不会去搬动它。另一方面,我们能随心说出任何公斤数,因为公斤这个词此刻并不代表某物的重量。语言让我们放弃那些与需求完全无关的联系。
就拿月亮为例,语言能让我们说出月亮的所在,尽管我们不一定看到月亮。词语不存在成本,不存在重量,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词语建立一种外在事物的秩序。
让我们注意这一悖论:这种秩序全由我们而定,但似乎又是客观的、必需的。
数字不是从外在世界获得的;创造这一系列数字的作者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例如,风雨中的世界并没教会我们一粒沙,两粒沙,随后三粒沙。
1+1=2的必然性与感到2公斤的重量落在头上的必然性之间不存在任何相关的联系。所以:
A:语言是方法的唯一源泉。
B:单是语言能让我们认知必要的客体,从某种意义上,它们完全独立于我们的需求;语言让我们明白自己是哪类人,明白自身的感觉,自身所处的境地,等等。两者相辅相成;没有方法,就没有必要的客体;反之亦然。
3.同样,人们若一味地满足于词语,秩序和需求就会消失。
以代数为例:在一面上添加一条线。只是就语言本身而言,你不必说出“1步”乃至“100步”。语言的价值就在于语言与他物之间的关系之中。人的实际行为将之化为现实。
至此,我们面临一个以前从未遇见的概念:现实本体的概念。行为紧随语言而来,无法脱离语言,行为本身给语言带来新的内涵。说100步与做100步是完全不同的。无可非议,与语言相比,行为拥有“更多”东西;或者说,不是“更多”,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现实本体。语言本身,无论你怎样去催促,终将无法面对面地抵达现实。外在世界的现实本体变成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做100步不同于说100步这一事实就是现实本体的证据。
难以预料之处就是那些与秩序井然的语言所发现的截然不同的东西。
当某些东西在我们面前变成无法逾越的障碍时(如坍方),我们就会感到邪恶力量的存在。令人不知所措的灾难迫使我们探询:“这是一场梦吗?” 此刻,假定同一群人面对同一堆石块,不是盲目地行动,而是采取有序的方法,开始审视眼前的困境,最终利用杠杆的原理,一切就会随之改变:杠杆是一种省力省时,却不偷工减料的方法。石块的邪恶印象随之消散;同一种力能够移动任何重量;人们只需在例如50公斤的力与300公斤的重量之间建立一种关联。“给我一个支点,我会撬动整个世界”(阿基米德)。
这一想法征服世上所有邪恶的力量。在我们能支配的力与我们相敌对的力之间总能建立一种关系,不管两者之间的比例是那样的失调;它让我们大大地表现一番,在这世界上留下成功的印迹。只要我们能调整好失衡的比例,最小的力能够征服最大的力。
有人用力撞向石块,试图通过巫术征服它;有人却出外寻找杠杆。他们之间真的存在很大的差异。值得注意的是激情促使前者采取一种态度,采用另一种方法需要不懈的努力。不间断的工作正是需要这样的努力。
当他用力撞向石块,人们会感到他正处于梦魇之中;但是,梦境与一种有序语言支配下的行为毫无相同可言。然而,此刻我们在谈及石块等,毫无真实可言,因为一切均在预料之中。在科学推理中,人们进入问题的内部是以自身原先的工作为前提(即假设)。如果现实的行为也以我们自身的设想为前提,那就一事无成,因为本身就不存在任何障碍。在我看清问题本身与付之于行动之间,各种意外随时都会发生。现实本体借此得到阐述;它就是问题范畴以外的东西,是无需方法引领我们做出预示的一切。
现实本体为何只能以这样一种消极的形式出现?方法划分出“自我”;它除了我们自身别无其它源泉:只有当我们真的运用方法时,我们才真正开始存在。只要我们运用符号的方法,我们就步入某类游戏的界限之中。在运用方法的行为中,正是我们自身在付之行动;因为发现方法的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正在行动,因为难以预料的一切正在我们眼前展露。
人们无法提供现实本体之类的物证;现实本体并不对物证开放,它是某种确定的东西。它之所以确定,只是由于物证常常不够充分。正是语言的这一特性,既不充分又必不可少,展露出外在世界的现实本质。
多数人难以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基于理性推理的行为是罕见的。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进行理性的思考并将他的思想付之行动的人是很少的。(往往是工程师思考问题,工人付之行动。)
康德(1724-1804)给艺术定义为自然与心智的高度和谐统一。
因此,我们聆听一首乐曲并不只是理解一些精神上的内容,而是时时关注那些意料之外的火花。人的伟大就在于他真正感知到现实本体的那个瞬间。令人沮丧的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支配语言与将之化为现实的行为之间的关系。如今,在辛勤的努力下,我们已经解答科学和道德的问题:美德是有序语言和行为之间的一种特定的关系。文化美德就在于如何以一种有序的方式运用语言,并让语言永远不至于成为成功的奴隶。
社会借助语言对个体产生影响
1.首先,语言的存在就让人感受到它的影响力。必须指出的是,社会不是个体简单的相加;个体是紧随社会之后,并通过社会而存在的;它是社会及其它因素的总和,它们的次序是先有社会,后有个体。个体只有通过社会而存在,社会从个体之中获得它应有的价值。
2.其次,社会借助这类或那类语言的特性产生它的影响。例如,希腊语和法语是分析性语言,非常适合推理。在英国,人们很少提到孟德斯鸠、卢梭之类的名字,但英语是诗歌表达的最佳方法。德语是一种更适合于建立某种体系的语言(康德)。
3.再者,就是词语;它往往具有多义性,例如:
因此,语言本身就已包含着思想。
语言是在社会中自然形成的;我们不能随意地造出一个字。(当科学有了新的发明,其新词有些肆无忌惮;另外,它们往往借助希腊语或拉丁语的词根,或者以科学家的名字命名)。
4.所以,语言让我们沉浸在文化的氛围中。我们的思想不可能不与借助语言流传下来的一切思想相联系。一旦我们运用语言描述自己所处的状态,它就成为全人类的经验。因此,语言也成为一种净化的手段。在某种意义上,语言是健康的源泉;它能表达我们内心所有的痛苦。一旦表达清楚,它就成为普遍存在的,富有人性的,随之能够征服的东西。
亚里斯多德(前384-322)曾经说过:“悲剧是净化心灵的手段。”
歌德(1749-1832)曾借“维特”的嘴表达他内心的绝望;从此这一绝望化为全人类都能克服的一种状态。
人们的任何疯狂一旦表白,就会得到缓解;人们正以这种人性的方式让非人性的一切得到宣泄。
5.相反,语言让我们接触别人的思想,并将它化为己有;吸收一种思想却不化为己有,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此,思想的交流成为可能,文化就此形成;这也是文化被称作为“人文学科”的缘由。语言让人类以兄弟相称。这不仅是文字作品的真实,而且也是流行的谚语、神话(圣经、希腊神话、童话、巫术)、诗歌、艺术作品的真实。所有这一切创建人类的一个共同体,它不仅是思想的,也是感情的。每个人都能识别菲德娜的嫉妒与爱。当两人不和吵架时,如果一方能认识到对方与自己一样的愤怒,争执就会消失。
误用的语言
机械呆板的语言是危险的。
人们会提出唯物主义的过失理论,认为它是误用的语言。
我们已认识到语言是十分宝贵的,它能让我们进行自我的表达;但语言有时也是毁灭性的,尤其当人们任其引入歧途,无法正确地表达自己。语言是偏见与轻率的源泉,笛卡尔就认为语言是错误的源泉。
如果愿意,人们应不惜投入整个生命去用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