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駝
陽光緩緩走進屋裡,和煦溫暖了空蕩的廳房。甫進門的我,跟隨著光線指引,走過媽媽的房門,匆匆瞥見她對著鏡子猛瞧,那是一面紅色塑膠邊可旋轉的鏡子,記得以前常聽媽媽半開玩笑的說她不敢照鏡子,實在無法與眼前的景況相連結。於是好奇的我停下了腳步,母親仔細的端詳絲毫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拿起擺在桌面上的染髮劑,笨拙的染起髮來。
「媽,我來。」我將染髮劑接過手,此刻的我才注意到媽媽灰白的髮絲,覆蓋在略黃皺摺的臉上,好似一片片深淺不一的頁岩,依附在山崖上,那是替我們擔憂及牽掛多少所留下的痕跡,是歷經了多少風雪所風化而成的結晶。我悄悄走到她身旁,拾起一根掉落在媽媽背上的白髮,小心的收藏在筆記本裡。那根有如釣魚線的髮絲,使我想起那天生病的我,那時我才五歲。
「我頭好暈,好想吐。」一說完便猛咳不止。幼稚園的老師趕緊打電話給媽媽,媽媽趕到的時候我的頭正燒著。
「這邊有個塑膠袋,我開快一點沒問題吧?」他是位很好心的計程車司機,知道我快吐了還願意冒著可能滿車臭味的風險載我到醫院。當然,我很上道的沒在車上吐,我在我的床邊吐了。那時我剛用完餐準備服藥,胃裡突然一陣翻攪,滾滾江水在我的胃裡奔騰著,我無法阻止它,它就像帶著泥沙的瀑布從我口中傾瀉而出。媽媽沒說什麼,只是先幫我擦擦嘴,將藥粉和水溶在一塊兒讓我喝下,輕輕的讓我靠著枕頭坐著休息,便默默的清理著氣味難聞的嘔吐物。
那時的我只是覺得渾身不舒服,並不覺得有什麼,直到懂事以後,班上有同學吐了,臭氣沖天,許多人都避之唯恐不及,這時才明瞭媽媽的偉大,就算孩子因為病痛而有什麼更汙穢、更噁心的,只要是為了孩子,都願意犧牲,願意彎下腰。
那天整理著房裡的舊衣物,每每花去了許多時光,而我偏愛這種時間悄悄流逝的感覺,那是一種有點平淡又有點忙亂中等待驚奇的感覺。或許下一秒會出現遺失已久的卡片,方能對著它興起許多情緒,湧現不少回憶,嘴角也不自覺的往上揚起。
我如此期待著,正當思緒從腦中竄過時,我在櫃子的深處找到一本泛黃帶著點霉味的相簿。翻閱每一張黑白的相片,都能嗅到幾十年前少女的青澀。彷彿穿越時空來到了不屬於我的年代,我不喜歡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卻對相片裡的世界感到好奇十分。那位跟我長得很像的女孩,不,應該是說我長得跟她很像的女孩,大概就是媽媽了。她身著一件白色荷葉邊衣裳,穿著一件白色點點的短褲,站在石頭上與阿姨們合照,我不禁尖叫了起來,那件短褲跟我身上這件紅底白點的短褲好相似,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現在的我簡直就是母親幾十年前的翻版。我很雀躍,因為這是我與母親過往的連結,或許正是這份專屬感使我感到愉悅不已。
相片中亭亭玉立的女孩,已被時光雕塑成微駝的身型;以往青澀的氣息,已洗滌淬煉得和藹慈祥。我抱著相簿走到廚房,想聽母親說故事,說著那個屬於她記憶寶盒裡一個小小的故事。
母親在廚房裡如往常般準備飯菜,好似有幾十雙手同時作用,忙而不亂且很快速。挑菜、洗菜、切菜,菜一定要先泡過再洗,泡過十五分鐘後,彎著腰一葉一葉的洗淨,堅持料理出來的餐點都是健康而無害的。看著母親圍著護腰,就算腰部再怎麼不適也要為我們的健康把關,眼底突有一陣溫熱。眼看母親扭動不舒坦的腰,極力的挺直腰,努力得想把背拉直卻無法如願,想過去替母親拍拍背、揉揉腰,竟羞赧卻步,抱著相簿回到房裡,母親彎著腰的身影不斷從我腦中掠過。
母親總是在生活的小細節中,點點滴滴付出關愛;在生活中的嘮叨聲裡,默默的傳達擔憂,即使這麼做是容易讓人遺忘的,卻也甘之如飴。
人都是善忘的,往往只記得別人對自己的不好,卻忘了別人對自己有多好。而母親正好相反,她總是包容我們的過錯,忘卻我們的無心之言、無理之舉,用心收藏每一個快樂的橫切面,就如同收藏她那幾十年前的楓葉般,收藏在本子中卻了然於心。或許這跟她的成長背景有關,傳統思想調教下的堅毅婦女性格。
我的母親出身於傳統家庭,家中手足眾多,經濟條件較不理想,較年長的孩子必須得幫忙帶小孩、賺錢養家,女孩子更別想讀到高中,甚至更高的學位了。母親每天清晨從山上走到山下,再搭車轉車,只為了要好好讀書。或許基於這種心情,母親總是希望盡可能給予我們最好的。彎著腰教我們綁鞋帶;彎下腰將哭鬧的我們抱起;彎著腰細心照料還是嬰孩的我們,小心清潔連牙齒也不放過。每天晚上彎著腰整理垃圾;彎著腰收拾凌亂的物品,即使嘴裡不斷碎碎念著;彎著腰洗只能手洗的衣物;彎著腰拾起洗淨的衣物,熟稔的將衣架子放入,掛在陽台竹竿子上,使它們恣意的隨風飄盪。
我想母親的腰就是為了我們不斷彎腰,久了,就駝了。
看著母親漸駝的身影,心裡不由得一陣酸楚,不曉得該如何表達,含蓄的我們只能以最內斂的方式陪伴,那是專屬於我們的語言,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比一千句一萬句的話語更觸動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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