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蘭台笑| 第四卷 第十四章

王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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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人的命是命,將軍的命是命,小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嗎?張巡死戰時“ 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远亦杀其奴”,妾奴何辜?為他們報仇。

風陵渡在函谷之北,大營離河不遠,在帳中也能聽到黃河的咆哮之聲。溫翔在帳中倚刀而坐,幾個參將和軍師方茴都出去了,帳簾半開著,被風吹得劈啪作響。

他知道他們再怎麽找,也找不到可吃之物了。

軍糧早已吃盡,前幾日便開始殺馬。到了前日,馬也殺光了。營內八千人眼巴巴熬了馬骨,剩下的能入口的都吃得盡了。一營人都盼著函谷來援,但是他和方茴都知道,函谷也必被圍,自顧不暇,恐難接應。

不是沒有向外沖過,裴無咎名不虛傳。有糧的時候沖不出去,無糧的時候也就更沖不出去。只是如果今日再不試試,那就真的要全軍覆滅於此了。

方茴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坐著直喘氣。兩個人都是腹內饑餓,相對無言。良久,方茴說道:「全軍突圍已不可期,我等奮力沖殺,將軍便可趁機脫身而去。日後為我等報仇。」溫翔慘笑道:「誰還有力氣提刀?不如取了我的人頭前去歸降,再圖日後。八千人何必一起送死?」

「將軍不可灰心。千軍易得,唯將難求。」方茴喘氣說道:「裴無咎無聲無息地摸到了長安,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此事我思忖數日,總覺得其中必有蹊蹺。蕭潛雖然剛愎自用,卻不至於如此……」他停了停,用手撐住了,才繼續說道:「裴無忌擅長野戰,裴無咎千裏而來,滴水不漏,他背後有高人。此事,還要將軍細細與王爺分說才是。」

「裴無咎若先攻函谷,我等每日皆有探報,定可早早知曉」溫翔咬牙說道:「誰知他竟然先攻大營……關內卻是七營輪探……他西州如何得知?」

虛汗自方茴的額頭不斷地滲下來,這位關中才子往日的鎮定和風儀不見了。他擡眼去看溫翔,輕聲說道:「蕭潛之變,恐有內情……二殿下、六殿下都在長安。」

「還有一人,」溫翔苦笑道:「還有一人……收服裴無咎的,必是此人。當日,便當宰了他……」

「將軍還當速做打算,」方茴撐著腿,低聲說道:「軍中無糧,若有嘩變,其時晚矣。今日之勢,將軍一定要活著出去,才能把此事稟報給王爺,讓王爺早做準備。」

兩人正說著話,火頭老張走了進來,哭喪著臉搓著手說道:「將軍叫小人?」

溫翔起了身:「你燒一大鍋熱水來,再支幾個大鍋,刀也磨一磨。」

方茴叫道:「將軍!」溫翔沒有回頭:「我去去就來。」方茴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向外而去,只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溫翔的營帳收拾得十分幹凈,一個二十余歲的黑衫青年正在磨一把短匕首。那青年面容俊秀,垂頭時隱約看到右眉上一道刀疤,時日已久早已發白了。溫翔在帳門口看了片刻,忍不住說道:「已經很快了,還磨它做什麽?」

那青年回首,燦然笑道:「將軍要突圍而出,匕首自然是越利越好。」說著走上來,恭恭敬敬替溫翔摘了劍,這才走到帳門口,四下裏看了看,放下了帳簾。

溫翔手裏撫著匕首,只覺得那刃磨得極仔細,又利又韌,看上去如一泓秋水,正是殺人的利器。他轉頭問道:「阿青,放簾做甚?」

年輕人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眼睛亮晶晶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來,遞到溫翔面前:「小人知道將軍今日必要率軍突圍,特意留給將軍的。」

紙包之內是小小的一塊肉,還有一塊筋皮,加起來不過半個李子大小。

那青年又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小心翼翼地灑了鹽,這才擡頭笑道:「將軍用了,有了力氣,便可以殺出重圍了。」

眼內一熱,溫翔緩緩搖了搖頭:「阿青,你昨日未食?」

阿青擡眼,眉目裏帶了笑:「小人無妨,只要將軍能沖殺出去,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你跟了我快十年了……」溫翔把人拉近了,用手摩挲著青年人眉上的傷疤:「這刀還是你替我挨的,差點破了相……」說著又摩挲他的背:「這裏也有幾刀,差點丟了命。」

青年若有所思地擡了頭,清澄的眼睛細細看了看溫翔,忽然笑了:「將軍要突圍?」

「是。」

「不是全軍突圍?」

「不是。」

青年笑了笑,向後退了一步:「我為將軍磨劍。」那小小的油紙包離得遠了一些,人的手微微地發抖。溫翔嘆了口氣,伸手扶住了他的手。

「總要替王爺報訊,」名震北楚的名將的手也微微發抖:「總要……」

「總是先吃了吧,」阿青笑了笑,把油紙包又遞了過去:「將軍莫要辜負了小人的心意。」

「你我同食。」溫翔撚起一塊不明不白的筋皮,將肉留給了青年:「阿青,你我同食。」

他已年過四旬,鬢邊染了霜,眼角有了皺紋。但是阿青還年輕,不過才二十二三歲,站在他身邊越發顯得雄姿英發。他記起來這孩子剛來的時候不過十來歲,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轉眼十幾年過去了。

他的眼睛有點濕,只得徐徐說道:「事已至此,我實在是無法……」

年輕人伸手取了肉,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他已兩日不食,但是這塊肉在口中味同嚼蠟,毫無滋味。

「事已至此,」澄澈的眸子擡起來,帶著一絲詢問,一點譏誚:「誰之過?是阿青的錯嗎?」

「不是……是我之過,我領兵無能,才陷你入死地,」溫翔心中難過,他想了想,又慢慢說道:「也是貴人之過,他們相鬥,自毀長城,才有今日裴無咎馬踏長安……」

「人人都有錯,阿青無錯。」一滴眼淚落了下來,他不知這眼淚是為了誰。為了這個年輕的雜兵嗎?還是為了哥哥,為了自己?他說不清楚,只能微微側頭,掩飾了過去。

「可是將軍還是要我去死,」阿青笑了:「我跟了將軍十余年,三次從死人堆裏把將軍背了出來。軍中無糧,將軍便來問我借糧。」

馬肉帶著酸,卡在喉間不上不下,嗆出了淚花:「軍中八千人,為何是我?」

溫翔背過臉去,不願看這青年絕望的臉:「軍中無糧,遲早要走到這一步。無論誰下手,我只能彈壓……軍心必變。只能是我下手,我下手還能找誰?你不願?」就在片刻之前,阿青還在說願粉身碎骨,他帶著點嘲諷想起來,不過是大言炎炎。

「我願為將軍戰死,」他的後心一涼,低頭的時候看見一截劍尖透了出來。阿青的聲音又平穩又冷酷:「我卻不願被人剝光了,像死馬一樣燙毛去皮,不願被人砍做百塊,入沸水燉煮,不願被人啃食。將軍,我命雖賤,卻也是人。」

劍抽了出去,他倒了下去。若是在往日,阿青早已搶上扶住。但是今天沒有人扶住他,他倒在了地上。有人把他翻了過來,對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貴人的命是命,將軍的命是命,小人的命便不是?」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但是血流了出來,淹沒了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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