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解讀 |《命案》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上）

《命案》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上）

文/耶律律

一個反骨仔帶領一群反骨仔，做了部怎麼當好反骨仔的電影。這是我看完銀河最新力作《命案》的第一反應。由杜琪峰監製，鄭保瑞導演，遊乃海編劇的影片，號稱“2023年唯一打入柏林影展的香港電影”，這句話重點不在“唯一”，也不在“柏林”，而是“香港電影”，因為它所涉及的核心主題、角色困境，以及人物選擇，都與這座城市的命運息息相關。

1 逆天改命（劇情梳理）

晚間的郊外陵園，林家棟飾演的大師，設好香堂擺上供果，打算為亡人做法。正當他揚土焚表之際，墓穴亡靈突然伸手，罵罵咧咧活了過來。原來這位鳳姐劉美美是個大活人，因流年不利找大師渡劫。大師算出她今晚戌時有死劫，於是想出一招假死瞞天過海。泥土裏悶熱潮濕，再蒙一層塑膠布，更加透不過氣。幾番周折後，又逢天降暴雨，鳳姐美終於無法忍受，爬起來便打車回家。

殺手在鳳姐開門瞬間暴力入室，隨後將她捆在成人玩具上，挑選刀具準備行兇。楊樂文飾演的面館少東，根據外賣訂單，找到福和大廈7A敲門，正趕上鳳姐大呼救命。另一邊大師渡劫不成，也冒雨追隨而來，想從老天手裏救回一命。殺手遭遇少東和大師堵門，快速殺害鳳姐美，驚慌失措奪門而逃。

見到案發現場，大師跪地嘔吐，少東卻走近屍體，像孩子一樣在血泊裏踩“水”，還時不時聞一聞血腥味，漏出一副陶醉模樣。大師被這一幕驚呆後，於警局過道給少東蔔了一掛，後又到掛攤，為他占得命盤，無情偏激，沉迷殺生，喜刀劍利器，有暴力傾向，從小就惹麻煩，四年前坐過監。下一個大劫他會殺人，還有二十年牢獄之災。的確，少東看過兇殺現場後，仿佛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嗜殺本性徹底得到生髮。雖然很想殺人，但又不想坐監，於是少東請求大師改命，接著改命二人組正式踏上征途。

第一回合：先去少東家裏布風水陣，再到陵園看祖墳形勢。大師首次為少東占卜為坎卦，坎卦為水，命中忌火，於是不許他抽煙，儘量穿藍色衣服。祖墳有形有勢風水尚可，但樹根入棺表示子孫大凶，要想渡劫必須先遷墳。緊鑼密鼓之際，老天首次出招，在少東家樓外布下天羅地網，與此同時郊外陵園也意外滑坡。

大師認為自己被命運針對，於是回家查看自家風水陣。牆畫、銅板、銅鑼和花架統統沒事，拿起鏡子他發現不妙，鼻頭流年部位破相，表示要走黴運。再一合計，一定是命運作祟，先讓少東目睹凶案去殺人，又讓他幫少東改命而發瘋。被大師拒絕後，少東一怒之下毀了風水陣、扯碎花架，還燒了他的符咒。

第二回合：少東又來到福和大廈，蹲在案發現場回味血腥。大師發現他紅根入眼，很快將會殺人。於是為他租下一間屋子，看上去不是監獄勝似監獄，並說這是主動受罰。接著他又策劃太陽魔法陣和放生環節，意在為少東積德轉運。可天不遂人願，放生麻雀跌落當街，唯一一只活下來，還給野貓叼了去。大師跪地痛哭，少東二話不說，持刀追將上去。追殺野貓這一幕，正好讓沙展老差骨撞見，他是少東的死對頭，四年前那次坐監經歷，正是拜他所賜。老差骨想上去阻止，卻反被少東埋伏，還好大師握住刀刃，及時制止。

第三回合：眼看無計可施，大師決定幫少東改心。“牢房”寫滿《大悲咒》並教他念咒靜心，又帶他去面館派送齋飯，以此廣結善緣。開篇殺手行兇出逃，將刀具藏在面館男廁。少東上廁所正好發現兇器，於是帶著欣喜私自藏匿起來。得了一套殺人利器，他回家第一時間欣賞把玩。忽聞有人敲門，原來是鳳姐阿祖找人幫忙。少東與她獨處一室，心頭殺念不受控制。大師趕到後發現情況不妙，扔下擋災法器，急 忙拉著他離開。正在二人推搡之際，殺手尾隨而來，將他們打翻在地，並搶走那包兇器。少東驅車追趕，追過幾條街後，卻因為電閃雷鳴，意外將大師撞進醫院。

第四回合：出院後回到天臺，大師藉口穩定磁場，在水裏下藥。少東醒後，發現自己被囚禁，叫嚷著放我出去。大師打開天窗說亮話，放你出去你會殺人，不如你跳樓燒炭選一個，先結果自己得了。少東求生欲挺強，問說有沒有一種不用死的方式。第二天一早，大師推著少東來到殯儀館，使出一招招魂上身，用善良靈魂取代邪惡靈魂。招魂同時，城市再次下起暴雨，殺手又一次行兇，目標正是鳳姐阿祖。掙扎反抗時，她抄起擋災法器，一把插入殺手脖子，但這並未阻止殺手，反而身中兩刀顫抖不止。殺手準備紮下第三刀，老差骨及時趕到，將其一槍擊斃。招魂這邊，大師走完流程，還不見雞飛撲翼，而另一邊的停屍房，恰好送來殺手屍體。逆天改命的最後關頭，卻碰上個十惡不赦的靈魂，命運手段之高可見一斑。

四個回合下來，少東依然心存殺念，他滿眼紅根抄起利刃，巡著老差骨而去，就在動手前一秒，大師率先舉起板磚，拍暈了老差骨。天臺上，老差骨被困，少東滿臉茫然，唯有大師人格分裂般，一邊說要救警察，一邊教唆少東殺警察。

命運讓大師幫少東，是要他發瘋，大師發瘋，反而讓少東去殺人，這場人與命運的博弈，輸得一敗塗地。大師面對質問，終於承認他輸了，這意味著少東還會殺人。既然改命不成，為什麼大師還是瘋了呢？原來最後關頭，老天仍在出招，它用風抻斷繩索，好讓老差骨反抗。這一反抗又給了少東殺人機會。

兩人一番搏鬥，少東果然佔據上風，準備殺掉這個礙手礙腳的死對頭。關鍵時刻大師喊道，花凋謝了才有果，自己是花少東是果。他承認一開始就選擇瘋掉，承認自己選擇了這個結果。少東發現大師發癲，舉起刀劃開自己額頭，好似再跟老天正面對抗，最終他起身放下殺念，成功衝破了命運的囚籠。

2 命運之案（影片設定）

老話講天命難違，究竟如何難違，影片借用風雨雷電，將命運之手具象化。比如開篇這場假死改命。大師一邊念咒一邊打鑔，忽然電閃雷鳴下起暴雨。他急忙點燃黃表，與老天搶時間，而埋在土裏的鳳姐，差點被悶死。為了逃過死劫，自行製造死劫，看上去多少有些胡來。還有凶案發生前的段落，殺手掏出報紙擋雨，油墨遇水脫色，將樓鳳廣告印上手掌；面館少東停車避雨，身後外賣訂單被雨水浸泡，9A順勢變作7A。而這兩組資訊，恰巧指向同一個地方。

故事一開始，便用一場法事和凶案，強化風水算命的可信度，以及逆天改命的困境。多處巧合設定，直指探討核心——命運。影片借員警之口說，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大師則將矛頭對準老天，就此形成了天要下雨娘要家人，啊不，就此形成“人要改命，天要阻止”的對立格局。

如果風雨雷電是命運的觸手，那風水師便是命運的說明書。風水大師這職業，在以往的影視作品中，通常以騙子示人，或者再高深一點，他算無遺策，卻忘了算自己。《命案》中的風水師，不僅能算別人，對自己也非常瞭解。為少東看祖墳的時候，大師在陵園遇到前女友父母，顯得躲躲閃閃非常害怕。圍觀山體滑坡時，女友父母直接拳腳相向，質問他為什麼害死女兒。大師闖過警戒線，抱著女友墓碑發癲，直至力竭癱軟在地。

原來大師的父母，雙雙都是精神病，發起瘋來比正常人嚴重四五十倍。我們都知道，精神疾病大概率會遺傳，屬於基因層面的天命難違。大師目睹父親跳樓後，一度害怕自己也會發瘋，與女友交往時，生活越幸福他便越害怕。於是他拋下女友而去，最終導致她自殺。

影片剖析風水師的方式，不僅補全了人物背景，還為人物選擇造成困難。大師幫少東會發瘋，若不幫則少東會殺人，等於大師還是害死了人。人物本身的命運，將無限迴圈下去。這也是影片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我甚至能體會大師的兩難，因為這種兩難生活裏比比皆是，比如自私冷漠，雖然能避免很多麻煩，但它也的確是人性之惡。

除此之外，人本身也是命運的工具，最直觀莫過於派飯的場景。大師向少東家人問好，得知他們原來很想讓其坐監，因為他曾讓姐姐毀容，毀了她原有的人生。殺手自稱物理治療師，幫老差骨調理病腿，說自己也不想殺人，除非下雨忍不住。祥和與危險並進的氣氛裏，殺手取刀，少東藏刀，幾波人馬接踵而至，改命形式因為人而複雜起來。這也側面說明一點，改命這件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就算拿著說明書也無從下手。

雖然天命難違，又逢大師屢出奇招，但影片在高潮部分，並未逃避或偷懶，從而落入風水玄學的俗套裏。大師在少東額頭開口，好讓魂魄順利上身。少東好漢不吃眼前虧，謊稱靈魂已然附體。接著停屍房推來殺手屍體，這讓大師驚慌失措，難道上身的是殺手？改命二人組因此再起爭執，少東推倒大師，正好撞灑不知是什麼酸的液體，腐蝕了防精神病符咒。大師急忙沖洗起身，恰逢雞飛撲翼，難道殺手又上了大師的身？招魂段落連續製造懸念，跟觀眾玩起了智力遊戲，直到天臺才揭曉答案，原來是拿命運跟觀眾開玩笑。卓別林曾說，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這種悲喜交加的感受，正是電影《命案》給人的驚喜，而它並不單指殺人命案，而是命運之案。

3渾身反骨（銀河印象）

說了這麼多次命運，讓我想起一句名言，一個人的命運呐，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是也要考慮歷史進程。我想說，一部電影的命運，除了創造藝術價值，其實也在敘述歷史進程。電影《命案》在柏林完成首映後，於四月底在香港上映，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目前能看到的源版本，也只有一條粵語音軌。

前面說影片宣傳口徑重在“香港電影”，而不是熟知的華語電影或中國電影，這種歸屬認同的變化，很大程度上說明了杜琪峰的選擇，他不再迎合大陸市場，而是回歸香港本土，去做真正有表達的作品。看完故事不難發現，它的確是一部純正港片，有杜琪峰善於探討的宿命感，有鄭保瑞駕輕就熟的怪力亂神，還有遊乃海代表的銀河早期命運母題。且不說這些元素適不適合大陸寶寶的體質，單憑“風水迷信”這一點，就足以弄出個關於《命案》的命案。

早在柏林影展期間（2023年2月），杜琪峰作為評審發言，就搞了個大新聞，說電影會替人民發生。頭兩天（7月29日）的馬來國際電影節大師班，杜琪峰又一次講出心聲，香港電影的大問題，是香港不屬於自己。言下之意，香港的命運不屬於自己。從這個角度看電影《命案》，它不僅敘述香港電影的命案，也是代表香港精神的命案。

關於命運之案，影片最後的天臺對決，似乎給出瞭解決方案，正如杜琪峰所說，你控制得了嘴巴，但你控制不了內心。人物與命運的抗爭，恰似電影與時代的抗爭，而抗爭前提就是不認輸，主打一個渾身反骨。電影《命案》就是一個反骨仔帶領一群反骨仔，做了部怎麼當好反骨仔的電影。

那麼問題來了，面對風雨交加的命運，究竟怎樣做好這個反骨仔？《命案》第二期我們接著討論。

2023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