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粮|米切尔·恩德:五十年前他预见了今天人们的困境,并在幻想王国中给出良方
本文首发于新京报小童书
编者荐语:
某天,ricky老师问我有没有兴趣给“写童书的人”专栏写一篇,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要写恩德!我对这位从小读到大的德国幻想文学作家抱有深深的爱意,希望能有更多人阅读他、喜欢他。文章有点长,祝你阅读愉快。
by小乙
2023年,是米切尔·恩德(Michael Ende,1929-1995)的代表作《毛毛》(Momo)出版50周年。在翻开这部上世纪的幻想儿童文学时,读者先会陶醉于故事中人物被毛毛激发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而毛毛仅仅是凝神倾听),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恩德式寓言的核心——对人心羸弱之处的剖析与诊断。
在《毛毛》中,恩德塑造了一群靠哄骗人们拼命工作、教唆人们不要花时间在与人为善上的“灰先生”,他们盗取人们“节省”下的时间,延续自己虚无的、充满巧取豪夺的生命。而只知道工作和节省时间的人们会渐渐得一种叫“无聊得要死”的病,他们变得“什么都不想干,对一切全失去了兴趣……感觉越来越烦躁,内心越来越空虚,对自己、对世界越来越不满。后来,甚至这种感觉也逐渐消失了……你会完完全全心灰意冷,对什么都不在乎……到那时你就会变成灰先生的一员。”
在儿童与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成为社会性议题的当下,米切尔·恩德的作品凸显出纵跨时间的恒久价值。或许当下的孩子仍然需要了解恩德、阅读他的作品,因为我们可以在恩德的故事中获得看待现实困境的新视角,并获得开辟路径的勇气。
在《毛毛》的故事里,时间老人站在了小女孩毛毛这边。毛毛最终唤醒了因心中的贪念和恐惧而被灰先生裹挟的人们——人们重新掌握了使用自己的时间的权力。
本期“写童书的人”专栏,作者小乙仔细梳理了米切尔·恩德的代表作,并将他的人生与创作结合,探究那些具有恒久价值的故事背后的秘密。
撰文 | 小乙
艺术世界有时
比外部现实更强大
打开国内引进的米切尔·恩德作品,你会在扉页看到这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在他的方形镜片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闪耀着睿智的光芒,仿佛在召唤读者,跟随他一起进入瑰丽的幻想王国。
1929年11月12日,米切尔·恩德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的小镇加米施・帕腾基兴。他的父亲埃德加·恩德(Edgar Ende )是一位超现实主义画家。与以理性、现实为特征的现实主义绘画不同,超现实主义绘画追求梦幻与现实的统一,在埃德加·恩德的笔下,一切都是那么充满幻想色彩。
小米切尔在这样文化气息浓厚的环境中长大。然而,这段美好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1936年,埃德加·恩德的画作被当时掌权的纳粹德国定性为“颓废艺术”,他被禁止继续作画或展出作品。但对于小米切尔来说,艺术的种子早已种在了他的心里。很多年以后,在他的杰作《永远讲不完的故事》里,米切尔·恩德创造了一座神奇的图画矿山,矿山里沉积的图画是人世间被遗忘的梦境——一幅幅超现实主义的作品。
在艺术世界之外,现实生活是艰难的。小米切尔的母亲一个人扛着养活一家人的重担。成年后,米切尔·恩德回忆这段时光,提及他的邻居,一位醉酒的画家。他记得这位画家在废纸上画出精彩的插图,为附近的孩子们天马行空地编造故事。他还记得家附近有一个贫穷的马戏之家,女孩和男孩在那里学习魔术和杂技,表演一些“无用”的东西。恩德之所以铭记这些,也许是因为年少的他已经感受到了:艺术世界和精神生活有时比外部现实更强大。
向无色的现实中
挤入几滴名为幻想的魔法
1943年,14岁的米切尔·恩德开始写作诗歌和短篇小说。高中毕业后,因为经济原因无法进入大学,恩德选择了一所演艺学校,希望未来能为剧院创作剧本。然而,毕业后的他只进入了一个德国北方的小剧团,每天扮演着不喜欢的角色。灰心丧气的恩德回到慕尼黑,决心专职从事写作。他写剧本,也写影评,但他的生活依然没有什么起色。
1958年,恩德的前同学——一位平面设计师,请他为一本图画书提供三四页的文字脚本。于是他坐在打字机前,打下了第一句话:
“火车司机卢卡斯所生活的这块土地,名叫‘卢默尔国’,它非常非常小。”
恩德没有想太多,他只是由着思绪将一个句子引向另一个句子。10个月后,他惊讶地发现面前已经是一份厚厚的手稿。他把这份手稿寄给了十多家出版社,却都遭到了拒绝,理由是“它不适合我们的出版计划”或“对儿童来说太长了”。直到1960年,一家小型家庭出版社的编辑接受了它,她喜欢这个故事,但她要求这份手稿必须分成两本独立的书出版。
终于,《小纽扣吉姆和火车司机卢卡斯》(现译名《火车头大旅行》)和《小纽扣吉姆和十三个海盗》(现译名《十三海盗》)陆续出版了。小纽扣吉姆和火车司机卢卡斯乘着老火车头埃玛,从卢默尔国——一个只能容纳4个人的小岛出发,上天入海,前往各种神奇的国度:上演海市蜃楼的沙漠、冒着火与烟的龙城、风暴眼中的“无法到达国”……
幻想文学并不是在虚空上建造起来的,现实正是它的源头和根基。在“小纽扣吉姆”系列中,这种基于现实的变形十分明显:黑暗大峡谷因为呈多个Z字形所以不断发出回音;与正常透视相反的近小远大,让假巨人出现在眼前;用磁铁和铁棍,可以制造出永动机……当写到吉姆和卢卡斯被困在“黑山崖”,又黑又冷无法前进时,恩德自己一时也找不到解救方法。他不愿意简单地取消冒险或越过文本伸出作家之手援助,他选择等待。三个星期后,他忽然意识到:火车头埃玛喷出的蒸汽会在极寒的黑暗中凝结成雪,雪覆盖在黑岩上就可以使人看清道路。恩德就是这样向无色的现实中挤入几滴名为幻想的魔法,一切变得如此不同,却又顺理成章、使人信服。
值得一提的是,在书中,吉姆被设定为黑人,卢卡斯因为长期与蒸汽火车头打交道,也浑身黝黑。而与他们的冒险结下不解之缘的曼达拉国,原型显然是中国,那里有瓷做的桥,人们身穿丝绸,用毛笔写字。在第一部结束时,吉姆救出了被恶龙绑走的世界各国的孩子们。那一刻,恩德用温柔的笔调描绘起小印第安人、小因纽特人,还有荷兰来的小女孩如何梦见自己的家乡。这使我不禁联想到保罗·阿扎尔在《书,儿童与成人》中讨论的儿童文学的世界视野:
“(童书)满怀着爱描绘故土,但它们也同时讲述着生活在远方的我们的兄弟。”
儿童文学是天然的世界文学,而恩德有这样的心胸。
反射我们的社会病,
熨烫我们的灵魂
在出版一年后,《小纽扣吉姆和火车司机卢卡斯》于1961年获得了德国青少年文学奖。1962年,《小纽扣吉姆和十三个海盗》也入围了该奖项。“小纽扣吉姆”系列为恩德获得了荣誉,但也带来了批评的声音。在20世纪60年代的德国,文学必须是“现实的”“政治的”,被要求具有社会批判内容、政治教化效果。这种观点没有给幻想和想象留下任何空间。当时的文学评论家指责恩德的创作是“空想/逃避现实”(eskapismus),认为他的故事会使得孩子无法应对真实的生活。
在经历了数次自我辩护后,恩德深感疲惫与厌倦。1964年,他与女演员英格伯格·霍夫曼结婚。1971年,他与妻子移居创作环境更加自由的意大利,他感叹,在这里“艺术、想象力、诗歌属于生活中最基本的东西,并且像食物和饮料一样被重视”。恩德与妻子住在罗马以南25公里的阿尔巴纳山区,在名为“独角兽之家”的别墅中,二人和狗、猫、乌龟等小动物在一起生活了十四年。在此期间,恩德创作出了他最重要的两部作品:《毛毛》和《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如果说“小纽扣吉姆”系列还带有古典童话的色彩:恶龙和海盗、王子与公主,那么《毛毛》(1973)无疑是一部属于现代的幻想小说。故事中身穿灰色外套、头戴灰色礼帽、嘴上叼着灰色雪茄的灰先生,总是让我想起电影《玩乐时间》(法国大师级导演雅克·塔蒂于1967年自导自演的作品):林立的高楼、块状的办公室、穿梭其间的灰色办公人群。灰先生们诱惑人们去节省时间,去疯狂占有,去相信能够计量的东西才具有现实性,看不见的东西也就不再有生存之地。那些把时间存进了灰先生的“时间银行”里的人,看似获得了财富与荣耀,但“他们的面孔却是阴郁的、疲倦的、痛苦的,眼神也是冷漠的”。恩德用幻想之镜反射出我们的社会病,让《毛毛》真正成为“一本适合我们时代的书”(《毛毛》美国版译者卢卡斯·兹维纳评价)。
2023年,毛毛这个手里拿着时间花、腋下夹着一只乌龟的小姑娘刚好50岁。对毛毛来说,一个人的年龄有多大、从事什么职业、在学校是否成绩优秀,或者在银行有多少存款,都不重要。她始终坐在露天剧场的废墟上,倾听着每个人的快乐与烦恼。她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从不吝啬自己的时间,因此灰先生没法从她身上偷走时间。毛毛组织孩子们抵抗灰先生的入侵,并在时间老人侯拉的帮助下用时间花打败了灰先生。恩德从孩子们中造出了一个毛毛,“毛毛属于他们,是他们的神秘中心,不论她在场还是不在场都一样”。也因此,故事中,在毛毛失踪以后,孩子们依然在露天剧场的废墟上发明着新的游戏,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
恩德的作品从来不是批评家所说的“空想/逃避现实”,相反,在《毛毛》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下深藏着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思考。然而,恩德从不视自己为“启蒙者”,他说:“我不想用自己的作品去教导谁,也不去追随某一种时髦的观点。我创作的原动力,来自于儿童对游戏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爱好。”(转引自《兰心的秘密》后记)他更愿意邀请读者参与他的幻想游戏,让读者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去经历与感受。当读者跟随毛毛,看到“太阳、月亮和各种星星公开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并解释每一朵时间花怎样开放、怎样凋谢”时,灵魂必然会被重新熨烫,通往内心世界的道路也会再度明晰。
一座被不断书写、
永不结束的“幻想王国”
米切尔·恩德喜欢在他的作品里玩一个文字游戏:在《十三海盗》和《毛毛》的结尾处,都出现了标有“Ende”(德语:完,终结)的插图,“Ende”正好也是他的姓“恩德”。而在接下来这本《永远讲不完的故事》(Die unendliche Geschichte)中,恩德给“ende”加上后缀“-lich”和前缀“-un”,在这本书里塑造出一座被不断书写、永不结束的“幻想王国”(Phantásien,德语:想象力,幻想)。
1977年,出版商来到“独角兽之家”拜访恩德,希望他能创作一本新书。恩德从旧鞋盒里(他喜欢把写作灵感记在小纸条上再放进去)取出一张纸条,这成了《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开端:主角巴斯蒂安是一个胖胖笨笨、深受同学欺负的小男孩,一天,他从书店里偷走了一本《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在阅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真的进入书中……
恩德本以为这部作品会是一个小短篇,没想到故事再次开始自己生长:巴斯蒂安为幻想王国的天真女皇赋予了新的名字,从而拯救了陷入危机的幻想王国。女皇也赠给了他护身符“奥林”,让他的每一个愿望都能实现。然而,巴斯蒂安沉溺在无限大的权力中,渐渐失去了身为人的记忆……1978年,恩德致电出版商:“巴斯蒂安坚决拒绝离开幻想王国。我别无选择,只能陪伴他走完漫长的旅程。”
1979年,《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出版。读者手中的图书封面和巴斯蒂安手中的图书封面一样——都是首尾衔接的黑、白二蛇,它们是天真女皇的护身符“奥林”的标志,代表着无始无终。同样,在故事里,巴斯蒂安和阿特莱尤(幻想王国的英雄男孩)两条主线相互衔接。主线之外,幻想世界的无数生灵生机勃勃。恩德用一千零一夜式的结语“而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为每一个配角留出了自己的世界,他们共同组成了没有边际、没有终点的幻想王国。
在叙事学中,有一种形式叫“元叙述”(meta-narrative),也就是“关于叙述的叙述”。恩德正是采用了这一方法,写出了“书中之书”:如果把“幻想王国的故事”视为第一层,“巴斯蒂安的现实生活”视为第二层,我们读者就在第三层。越过书页,“幻想”与“真实”的边界变得模糊并相互连通。读者(巴斯蒂安,或我们)不再只是单方面的接受者,同时也是可以行动的主角、是可以创造新篇的说书人。正如书中的这段对话——
天真女皇说:“我说的和我等待的那个孩子已经越过了边界。他正在读你现在写的这本书,听着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他已经和我们在一起了。”
漫游山老人说:“他已经无法抗拒地属于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的人物了,因为这也是他自己的故事。”
《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是一本关于幻想的杰作,是一个男孩在内心世界寻找出路的成长故事,还是一部诗意、神秘、美妙战胜平庸、冰冷、贪婪的史诗。我们怀抱着越多的好奇心去走进它,隐藏其中的“无限”就越向我们打开。
为了心中的孩子,
为了我们所有人
在妻子英格伯格·霍夫曼因病去世后,恩德离开意大利回到了慕尼黑。他并没有停止创作。1989年,恩德与《永远说不完的故事》日本版译者佐藤真理子结婚,同年,《如意潘趣酒》出版。这本书讲述了一只乌鸦和一只猫咪联手对抗两位邪恶巫师,在7小时内拯救世界的故事。这是恩德最后一部完成的长篇小说,他一如既往地警惕人类的贪婪和对权力的欲望,用幻想和幽默将恐怖的现实展现在作品中。恩德还陆续创作了一批经典的短篇童话和幻想小说,如《犟龟》《奥菲丽娅的影子剧院》《去往圣克鲁斯的遥远之路》等。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恩德都被视为一名儿童文学作家,但他一直在声明,自己的作品不止是为儿童创作、供儿童阅读。在他看来,用一条边界线把生活分成两半是毫无意义的——这里是童年,那里是成年——因为过渡期是流动的,往往难以辨认,而且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像孩子一样的东西存在。恩德表示:“我是为了我心中的这个孩子,也是为了我们所有人,才讲我的故事。”
1994年,恩德被诊断出患有癌症,他的健康状况恶化得很快。1995年8月28日,一代幻想文学大师离开了这个世界。恩德被安葬在慕尼黑森林公墓,墓碑被设计成一本打开的青铜书,他的幻想造物们正从书中活蹦乱跳地走出来。它们仿佛在邀请我们:与吉姆和卢卡斯一起乘坐火车头冒险,与毛毛一起阻止时间窃贼,与巴斯蒂安一起前往没有尽头的幻想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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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恩德官方网站:https://michaelende.de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小乙;编辑:王铭博;校对:柳宝庆。题图来自恩德官方网站。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