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
从地图看,哀牢山像一把大砍刀,将云南一分为二,东边是昆明、楚雄、玉溪、红河,西边是保山、临沧、普洱、版纳。再往南走,就出国了,是越南。
去哀牢山看瀑布,车开了三个多小时,到嘎洒,已是下午一点,刚开门,就热的不行。
听说这里牛肉汤锅好吃,找到了一家店,门口一块石头上写着天下第一锅,好大的口气。点了一碗牛肉,一盘攀枝花凉菜拼盘——攀枝花,即木棉花,西南地区用来做菜,焯水后,清炒、凉拌,无不佳,我去深圳,看到满大街掉落的攀枝花无人问津,真是暴殄天物。——一盘炒竹笋,一盘干焙洋芋丝,一桶米饭,服务员懒懒的,收桌很慢,上菜也随意,好像并不在意客人来与不来,对于这种不把客人当客人的店,我反而觉得自在许多。
没吃几口,汗沿着鬓角,在脸上冲出一道壑。下车后,朋友第一时间去街对面小卖店买了四瓶酸角汁,没出店我就喝了一瓶,进了饭店,又喝了一瓶,天真是热呀。
嘎洒紧邻哀牢山,在一片河谷之中,镇子很大,像个县城,装了不少红绿灯,街道很宽,白天热的没人,沿路是大棵大棵开得热闹的凤凰花,乱红一片,晃人眼睛。
这是一个少数民族乡镇,主要是傣族,据说当地女性的腰带是用一条长长的彩色布带围成,因此也叫花腰傣。我觉得这个称呼很美,像诗一样。
据说,当地女人会以一种名叫“臭藤果”的野草及崖硝为主要原料,加上未成熟约石榴等,捣碎放在芭蕉叶上,每天晚上睡前,包在齿面上,经数日,牙齿就会变成黑色。再用木柴焦油涂擦,让齿面渐渐发亮。她们还会在手背上,纹花、动物之类的图样,像是一种古老图腾的传承,这种习俗,让我想起独龙族的纹面。庄子《逍遥游》中说,“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看来在身体上纹东西,古已有之,而且很普遍。水浒传里,花和尚鲁智深,九纹龙史进,浪子燕青也是纹一身好绣。或许纹身、染齿对他们来说是美的,就跟现在的染发、刺青,穿唇环一样。但据我观察,大街上没见什么纹身或染齿的人,也许是天太热,人都躲在屋里。
沿国道,上山,往石门峡方向走。路边渐渐看到一些橘子树,再看对面,好家伙,一整片山,全是,据说,褚时健在这边有一个种植基地,这些不是一般的橘子,是褚橙。
褚时健人生健朗,坐牢保外就医,在哀牢山开荒种橙子,还搞成一个品牌。八九十年代,褚时健将红塔山打造成中国名牌香烟,使玉溪卷烟厂成为亚洲第一、世界前列的现代化大型烟草企业,那时,我还没生。烟,我没发言权,因为不会。但我个人觉得,褚橙并不好吃,淡而无味,寡甜,不如农贸市场卖的酸甜适宜。但凡水果,多少是需要一些酸的。
但也有可能,我吃到的并不是真的褚橙。
前方修路,几个工人跟随着一辆冒烟的车,在路上铺沥青、撒石子,公路上排着一溜车,三三两两的站着一些人,各个车里,都有人探出脑袋,大卡车司机下了车,越过障碍物,走到前方,问,还要多久?施工的小伙子,跟我年龄一般大,二十六七岁,一边铲石子一边坏笑,说,快了,快了,再有个十多分钟。
不知道为什么,热带公路上的堵车,总是容易形成一道风景,让人看得着迷。当地人背着箩箩,骑着摩托车,从车旁掠过,芭蕉树,低矮零落的房顶,如同在拍缅甸电影。
几十公里,路折了又折,开车按喇叭能按到人手酸。南恩瀑布就在国道边,转过山口,豁然开朗,水沿着光滑的石壁向下倾泻,像一层白雾,钻进下方乱石,化成几股溪流,头也不回地向河谷奔去。不少人靠边停车,拍照,有人甚至翻过石栏,沿着石头跳到桥下,在水里捡石子,或者穿着拖鞋,往水里走。我很喜欢看人玩水,我感觉一个人在水边的时候,是这个人最接近自然的时候,也最像人的时候,他会暂时脱离生活琐碎,眼神变得柔和。
当晚,决定住在一家农家乐。农家乐名字很有意思,叫高老庄。高老庄有观景台,据说是视野极好,早上可以看日出、云海。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都说不饿,先去村外转转,去看那棵村里人推荐的迎客松,对于这棵树,我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听说那是个悬崖,有一大片白白的杜鹃花,我觉得值得一看。下台阶,没几步,就崴了脚。
于是,坐下来,看远处的山。
哀牢山有大片原始森林,森林里有难以计数的动物植物。据说,秋冬季节,夜晚气温据说会降到0度左右,雨一来更是,瞬间就是冬天。大雨之后,是大雾,阳光晒得头皮发痒,雨雾蒸腾,白白中,露出的不知是谁家屋角。
2021年11月,4名地质调查员在哀牢山失联并遇难。新闻报道说,死亡原因是低温致心源性休克死亡。报道还说,他们的作业工具包括RTK定位仪、森林罗盘、2把工兵铲、3把砍刀、油漆、排笔、树牌、卷尺、皮尺、钉子、一次性雨衣,1个两万毫安充电宝,一矿泉水瓶汽油,唯独没有帐篷。被发现时,几人还穿着保暖内衣,羽绒服,冲锋衣,衣冠完整,脸上还挂着笑。
丛林的凶险,从来都是无声无息的,杀死人的不一定是动植物,而是天气。当年的中国远征军折戟沉沙野人山,不也是因为丛林中的诡谲的气候么?
虚着眼睛往远处看,总有一些让人看得出神的去处,盛开的杜鹃,红的红,白的白,山下半山包上,一串腾起来的野火,对面山谷容易被忽视的瀑布,静静听,隐约有隆隆的水声,同伴指着说,那就是燕子崖。
失神之际,一只野兔箭一般掠过,弹射到野草中,正待抬手,已消失不见,如同做了一个梦。
逗留了一会儿,往上走,脚似乎没那么疼,转过一座小山,看山下的嘎洒城,似乎也不是那么远,灯光恍惚中,能看到高速上偶尔驶来的一辆车,眼光所及,山半腰有一大片泛着白光的水,当地村民说,那是一个矿坑,废弃了,只留下一滩废水。办理入住时,房东说,国道太绕,村里正计划往下修一条直达的新路,到时,下山不超过十分钟。
云层很厚,没有星光,一行人往回走,到房间,喷了药,吃饭,早早睡下。夜里转醒,依稀有雨声,逐渐大起来,瓦沟水砸地板上,噼里啪啦如同鞭炮声。我喜欢在夜里听雨,好像能给人一种生活的安适,我喜欢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涨秋池”,也喜欢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好像此刻全世界都是喧闹的,只有我这一点是安静的。但这场雨显然来的不是时候,我们开了几百公里车到这儿,可不是来看雨的。
早上六点,雨停了,打着哈欠,抹了几把脸,一瘸一拐,兴致勃勃地跑去看日出。等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任何迹象,山间只有一层淡淡的轻岚。
朋友从包里掏出一块蜡烛,一个小蛋糕,说今天是她24岁生日,原打算在日出那一刻点亮蜡烛,做个纪念,我想,这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天真浪漫的人。我们帮她点着火,风吹着烛火,如旗帜般猎猎作响,我很好奇,她许下了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去燕子崖,跛着脚跟着,不断的下坡,往林子里钻,出林子,是土路,碎石锋利,更加仔细脚下,渐近瀑布,一不留神,滑一跤,于是,腿更瘸了。
到瀑布跟前,有些恍惚,耳聋了一样,水声越是盛大,越是觉得周围安静。有风,水汽从高空劈头盖脸而来,眼镜瞬间雾起来,不到一分钟,先是头发,其次是衣服,接着是裤子,最后是鞋,湿了个遍。我们在水里捡石头,在水边擦鞋子,从一块石头跳到另外一块石头,简直不知怎样才好。
李白写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很有气势,但有点撒狗血。我到瀑布面前,只能是“大啊,白啊,高啊,淅沥沥,哗啦啦”,上蹿下跳。有人说,人到了超经验的景色面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只好像狗一样乱叫。我觉得是这样。
回来路上,开始下雨,上一个大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雨。往上走,看到许多野生的水仙花,花瓣上还挂着水珠,闪着光。走错路,过一片菜园,见一棵碗口粗的梅树,树下落了满满一地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