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西文學筆記∣木馬文化「瞧！一鍋滾燙的欲望：談芥川龍之介煎熬的小說哲學」

四月二十五參加木馬文化日本文學講座「瞧！一鍋滾燙的欲望：談芥川龍之介煎熬的小說哲學」，本帶著輕鬆心態聽講，兩周後又興起整理筆記的念頭，畢竟寫下，是另一種真實存在。

不瘋魔不成活完整表達日本文豪們的特性——變態，不管何種形態、風格，確實都在追求極致， 川端康成的物哀憐矜，谷崎潤一郎虐戀肉慾，鬼才芥川龍之介詭譎辛辣，沒有所謂點到為止，一下筆就將內心風景淋漓呈現。

不知道三大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契訶夫、歐·亨利）稱號從何而來，但忍不住為鬼才芥川龍之介抱屈，短短十二年創作留下一百多篇風格獨特短篇小說，轉折詭譎，展卷彷彿鬼火熒然在側，在黑夜透出藍綠色光芒。

刪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個瞬間，我都不能成為今天的自己。──芥川龍之介

鬼才芥川龍之介（1892-1927）， 本姓新原。他的出生與他筆下的詭譎傳說一致，辰年辰月辰日辰時，故名辰之介，即龍之介，相傳這樣時間出生的孩子是剋父母。傳聞雖難辨真假，但七個月大時他的母親精神異常，由姨母代為照顧 。〈點鬼簿〉中提及他從未覺得母親親切，有次上樓打招呼，還冷不防被母親的長煙管敲頭 。十二歲時他過繼給舅父芥川道章，父親廢去他的繼承權和家籍，改姓芥川。

原生家庭不僅缺愛，還帶給他濃重的不安全感，他一面活在母親發瘋的陰影中，懼怕自己血液中是否也藏著瘋子的基因，一面卻又渴求家庭關懷，羨慕別人喝母乳長大，將自身虛弱歸因長期喝牛奶造成，在〈大導寺信輔的半生〉主人翁更將吃牛奶長大這件事當成秘密和羞恥。如此疏離的家庭氛圍無怪乎他在〈侏儒的話〉寫出「人生悲劇的第一幕，是從做父母子女開始的」，年幼即滋長頹廢厭世傾向。

熱愛文學的養父母讓他從小沉浸日本、中國文學的薰陶中，就讀東京帝國大學專修英國文學，更讓他往後成為兼具和漢洋文學底蘊的大家之一（川端、夏目漱石也是）。但畢竟是寄人籬下，處處需得壓抑，他回憶童年時曾說：「我被收養後，未曾真正任性過」且心思敏感，從小就察覺成人世界裡的虛偽：像養父母為充顏面，將名店「風月」的糕點盒子留下，內容物卻換成較廉價的糕點轉送給人，或將破舊家具塗上豔麗的漆等，為打腫臉充胖子，真實生活卻過得拘謹貧窮，使他厭惡貧困並看透人性虛偽。

成年後與吉田彌生的初戀受到家庭阻擾，對親情產生困惑，在〈一塊地〉、〈河童〉探討潛藏在親情下的利己主義，質疑不論在父母親、兄弟、婆媳相處和睦的包裝下都各自為微小利益打算。這麼說或許會被人罵，但像養兒防老這件事不也是？為了小孩長大能養你，帶著目的性去對人好，或以愛之名去控制小孩，從某方面來說愛就不是無私，以利己為出發點。

他想成為像恩師夏目漱石這樣的大文豪，可偏偏出生窮困，中間的橫溝無法跨越，無以迴避的痛苦和追求全投入在創作裡。閱讀量極大，且博學強記引經據典， 多數作品以歷史小說形式發表，取材多來自《今昔物語》《宇治拾遺物語》，與當時流行的私小說自然派反其道而行（雖晚期也擋不住私小說浪潮，寫了部分私小說，〈某阿呆的一生〉、〈點鬼簿〉、〈大導寺信輔的半生〉等）。

我的不幸是沒有崇拜人性的勇氣。不，我經常對人性感到輕蔑，那是事實。──芥川龍之介

〈羅生門〉短短篇幅呈現人性善惡間轉變速度之快，無處可去的下人原本在成為盜匪還是餓死間掙扎，見到拔死人頭髮的老太婆後立馬像找到台階般做出選擇；人沒有全然的善與惡，當利己主義與道德碰撞時時刻在改變。而〈鼻子〉受到夏目漱石激賞，徹底戲謔人性虛假和落井下石的心態；我們常說皆有惻隱之心，然而你看見新聞媒體或朋友間的醜聞八卦時，難道沒有燃起過一絲興災樂禍，將他人痛苦當作趣味嗎？〈地獄變〉畫面感非常強烈，如實表現芥川「人生比地獄還地獄」，也呼應沙特「他人即是地獄」。

芥川優秀的短篇小說不勝枚舉，大多作品揭露人性黑暗，但也有對善的憧憬，像〈戲作三昧〉〈阿富的貞操〉等；儘管人生苦多於樂，微小處仍可見希望，為此足已戀生。芥川作品被列選為不同年齡層讀物，幾乎達到跨世代，不同年齡讀來會有不同感受，年輕時折服技法和像偵探小說般的詭異風格，稍有歷練讀來會讓你會心一笑，有興趣可翻閱各大出版社合輯，而木馬文化出版短篇選粹除翻譯家皆經嚴選過外，每篇另附有解析分享。

我最喜歡的作品是〈報恩記〉和〈竹林中〉。短篇小說因載體容量有限 ，一般來說都會採用單一視角敘述，才不會渙散讀者焦點，但〈報恩記〉篇幅極短卻使用了三種視角來呈現，透過阿嬤港甚內、彌三郎右衛門、保羅彌三郎視角變換，一層一層交織出出人意表的結局，結局翻轉；〈竹林中〉的各說各話也同樣精采，七個人的證詞拼湊不出全貌的真相，因為人只會描述對自己有利的事實。

所有神的屬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殺。──芥川龍之介

一九二七年七月三十五歲的芥川龍之介服毒自殺，在給朋友的信中「我對未來感到到漠然的不安……我首先想到的是怎麼死最合適，最後我決定服毒自殺」。 他的死亡計畫是非常有條理的，執行前的兩三年他就已經宣告周遭好友，寫好了遺書， 並與妻子侃侃而談（他的妻子也有自殺意念）。甚至某一日遇見一對夫婦，像閒談般聊起死亡計畫， 對方竟然說他如果死了也不錯， 可以出全集賺很多錢，幫助家裡。正常人聽到可能會惱怒，但芥川卻回答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他寫的都是短篇小說居多，集結也只有四卷……

在〈河童〉藉河童國折射出社會的怪誕不合理，也隱然透出他對人無法選擇被生下來這件事感傷，人唯一能選擇是死亡。

師徒情誼

芥川龍之介是夏目漱石的鐵粉之一，自述熱愛程度已超過跟蹤狂，中學時寫〈我是狗〉對夏目作品〈我是貓〉致敬。而太宰治更是芥川的腦粉，像小學生暗戀一樣在筆記本上寫滿芥川龍之介姓名，甚至乃至造型、拍照角度都極為相似，千方百計想拿下芥川文學獎，卻被評審川端康成以『太宰治作為人類有缺陷』回絕，氣得他寄出恐嚇信「和小鳥唱歌跳舞比較高尚？我要殺了你」

這是第二次參加木馬講座，很感謝木馬出版社推廣文學的熱忱，但藝術沒有跟商業結合是吃不飽，多多買書，以行動支持，一套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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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名句選

• 人生比不上一行的波德萊爾
• 這是一個人還不如狗的世界，誰要不自顧就活不成。
• 人生悲劇的第一幕，是從做父母子女開始的
• 啊，我實在太鬱悶了，所以想顛倒過來看看這個世界，可結果卻是一樣的。
• 最聰明的處世之道是既對世俗投以白眼，又與其同流合污。
• 天才的悲劇在於被小而舒適的名望所束縛。
• 刪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個瞬間，我都不能成為今天的自己。
• 人的內心存在兩種相互矛盾的情感。無疑，沒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對方好歹從不幸中掙脫出來，卻又因此產生若有所失的悵惘。說得誇張一點，甚至出現一種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於是，不覺之間開始對其懷有某種敵意，儘管是消極的敵意。
• 自由和山巔上的空氣相似,對弱者都是吃不消的。
• 撒謊是人之本性，在大多數時間裡我們甚至都不能對自己誠實。
• 人生比地獄還地獄。
• 只不過我殺人用的是腰上的大刀，可你們殺人，不用刀，用的是權，是錢，有時甚至幾句假仁假義的話，就能要人的命。不錯，殺人不見血，人也活得挺風光，可總歸是殺手喲。要講罪孽，到底誰個壞，是你們？還是我？鬼才知道。
• 發現民眾的愚蠢，並不值得誇耀。但是，發現我們自己也是民眾，倒的確值得誇耀。
• 公眾為什麼喜歡醜聞——特別是社會上知名人士的醜聞呢？古爾蒙這樣回答說:“因為這樣一來，自己所隱瞞的醜聞也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了”
• 我們最想炫耀的恰恰是我們沒有的東西。
• 傻瓜總是相信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