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与世界若干问题之三——理性
孔子尚仁,墨子贵义,人类二千年政治,不过儒墨之辨。泛爱众而亲仁,亲疏有间,自然流露,是为儒;兼相爱而交相利,公义普世,功利推演,是为墨。一为社会秩序演化确认,一为个人理性建构自信。
伊斯兰僵化保守不知改革变通,是流俗误认,伊斯兰本就锐意革新生成,其自身运动亦从未停息。说伊斯兰只存盲信不容理智更是人云亦云,理性主义是伊斯兰立教根基,不过在其自我发展中停留在适可而止之处,此一限制,是保护信仰,也为维护理性以免消解自身。
轴心时代之前,理智尚未成熟,思想范式未曾确立,世界仍处混乱之中,哲人智者拾掇片段经验拼补世界图景、解释历史秩序、寻求生存意义,古老传统分散零碎,孕育观念成型。宗教初创,仅微言大义,粗略指明方向,道路还未修整,待得穆罕默德时代,启示各宗体系完整,思想各派逻辑自洽,重整河山收拾道路须赖理性抉择。
传统宗教于历史经验中自然生出,历经千年渐已完备,内部琐碎传承诸种对立铸入本体,未能轻言剔出,此为进化,多余基因似显累赘,却保证未来历程选择灵活多样。伊斯兰初立,世界轮廓已被观念勾画,混沌无常隐于视野之外,以常识判断,理智观之,古老体系臃肿矛盾,渗入人为意见,偏离天道正轨。真理需简明,启示应自洽,理智常识堪堪成熟可用,剔除矛盾、无用、不可解之处,消除动摇、怀疑、软弱情感。简单公理之上,仅需形式逻辑演绎,即成唯一真理生活规范得救之路,此为建构,不仅符合理性,更为理性主义合格产品。
理性主义保证体系自身清晰自洽,一切矛盾都是幻觉,所有超越都可理解,放弃追问,无视对立,断裂和终极,或者摒弃,或被宣称掌握。穆罕默德中正品格中人之智,符合人性常情常理,伊斯兰千年拓展立基于此,庸众气质和知识分子理智自负亦不能脱离。
第一位阿拉伯哲学家铿迭认为,“先知从尊严、伟大的真主那里接受的一切信条都可以用理性标准来理解。只有那些无法认识理性并同无知合成一体的人才会不要理性标准。”①
理性主义倾向在阿巴斯王朝盛极一时,百年翻译运动,几乎全部古希腊重要哲学著作译成阿拉伯文,认“理性为信仰最高原则”的穆尔太齐赖派甚至被奉为国教。此时,神不再是奥秘,而是理性本身。
在理性将要囊括一切时,反哲学运动兴起,伊本.鲁西德死后,哲学和占星术同被视为不敬真主,正统派重新提升信仰于理性之上,待安萨里吸收苏菲主义,拨乱反正,信仰为理性划定禁区,伊斯兰世界思想斗争就此停止。
伊斯兰是对传统闪族宗教经验加以理性化产物,创生之始即是调和主义,没有人神对立也无信仰和理性割裂,但从理性符合信仰进至信仰符合理性,理性发展自然进程终将取消信仰以至理性自身,教义争夺超出政治斗争之外,是理论自相矛盾不得不另寻出路。
以理性为最高标准,可以破除迷信伪信,对真理的探寻同样是对神的认知。但启示必须高于一种自然主义,正统派并不反对理性,恰恰是清楚看到理性扩展至自身能力之外将要产生何种悖谬。
其一,理性强行把握经验和逻辑之外事物,神之独断论玷污为人之独断论,对启示之敬畏、未知之谨慎,转为个人掌握真理之狂妄,对异端的迫害更为顺理成章,因为这是纠正错误治病救人,对政治的设计超出教义要求,因为历史只有一种符合逻辑的线条,如柏拉图之理想国、列宁之苏维埃。区分知识和信仰,承认奥义不可解,严守律法之正统派,对生活宽容态度反倒远甚理性主义掌权,较易理解。
其二,理性不承认世界会有矛盾之处,奇迹不符合现实逻辑,必须斥为迷信、转为寓言,神圣无可依托,世界却需赋予神性,自然必须被认作神迹本身,逻辑在这里仍然顺畅,上帝只能隐身尘世之外,精神信仰可以自存,神圣律法消散。圣经考据学已是亵渎,古兰词句的理性判别只能视为叛乱,若张承迁以私智妄解经义,愚昧已是最善意的论断。迈蒙尼德受凯拉姆哲学影响,为犹太教开辟理性主义道路,斯宾诺莎批判其庸俗主义误解信仰同时诋毁理性,但在轻信之外,此时只有自然神论或泛神论唯一可选,先知所负责任全被抛弃。
其三,理性审视自身,必先于审视万物,理性对经验进行逻辑分析,经验却必须基于先验之上。在理性未全部展开之时,伊斯兰可以安于一种确定启示先验基础之上的理性主义,当理性返归,质疑自身存在基础,任何确定性都被置于怀疑之中,安守循环论证的神学必须让位于破碎经验中重生尚且惶恐状态的哲学,除非不顾诚实。阿克巴皇帝举办多宗教对话,秉持无神论斫婆伽派也被认真听取。在一种个人精神意义上,“比较研究后,阿克巴放弃对伊斯兰的信仰,正统派的巴达翁尼简直想不出足以表达其愤怒的话来骂他。”②
神启必须面对此困境,伊斯兰只是自我保护更为成功,及时警觉,理性在信仰中安排恰如其分位置,保留理智运用辨别细节和护教学作用,阉割自我毁灭破坏性冲动,幸而避免分裂。
反之,传统宗教与生俱来裂痕在理性与信仰冲突中深化,宗教作为整全的一,分裂、否定、消亡。
驱逐理性,将尘世和神完全分开;自然改头换面,替代喜怒无常随意干涉人间之上帝;甚至取消理性主义,拒绝所有形而上观念,从归纳法和语义分析重新绘制世界图景。这是为伊斯兰所预见的危险,也是西方不可避免的命运。岔路从这里开始,历史分出方向,伊斯兰保全自身不受侵犯,西方则在世俗和现代性中展开。
除却避险,却有另一种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马丁.路德教导信徒,“世上所有危险的事物中,没有什么比被充分地赋予的机敏的理性更危险,特别是当她参与关涉灵魂和上帝的灵性事务之时。教驴子读书也要比蒙蔽这理性或引导它向善更为可能;理性必须被迷惑、被蒙蔽和被毁灭。信仰必须将全部理性、感觉和理解践踏在脚下,它必须将看见的任何东西都隐藏起来,除了上帝的言,它一无所知。”③
退缩反而意味新生,放弃政治指导,承认神启对抗尘世,保有最原初执拗,精神浴火重生。
分歧显明,却不是改革适应和保守固执对立,进而亦非现代世俗和原教旨神学冲突。
确信或说轻信并无不同,犹太人、基督徒、穆斯林,神之存在与教导不容置疑是内心早已坚定,安瑟尔谟说其上帝存在论证仅是一种言语解释形式,便于庸常之人理解,上帝存在是神之内在启示,并非依赖逻辑证明。如安萨里言若非苏菲内心直观,上帝与人如何相关。哲学论证失效,内心虔敬无扰。
禁止理性追索未知,是谨慎,未知其实早已确知,是诚实。差异在于,关切领域所在。
穆罕默德说:“你当为今世而耕耘,如同将要永生于世;你当为后世而准备,仿佛明天就要死亡。”④
今生后世都不可弃,天堂只有诗歌可以描绘,世俗众生仍需接受理性规制,真理简化为一,理性禁足于神秘之外,神学下降,理论的展开仍然覆盖全部生活于所有历史中。重要问题都已完成判决,剩下的只是因地制宜。
古老宗教已从世俗中抽身而去,神圣拒绝理性,尘世消解理性,认知不能一统,自由才能生成。唯伊斯兰此种形式,居于两种断裂之间,理性已被驯服为工具,守卫中正之道。
“在奥斯威辛,某个犹太人团体审判神。他们对他定以残酷和背叛之罪。他们认为神没有借口,也没有酌情减轻量刑的条件,于是他们判他有罪而且推定为死刑。犹太教士宣读了判决书。然后他抬起头说:审判结束,晚祷的时候到了。”⑤
此种虔敬超出顺服,无法为早已规定好之伊斯兰神学概念理解,以理性去除神学矛盾,也即同时取消个人面对神之无限可能,只有神如慈父,温和但却庸俗。
对立始于两千年前,数百年后,伊斯兰才能以宗教形式显现。与人订约之暴虐耶和华,为人流血之神子,不可知论之古希腊,组成一矛盾世界并各自保留自身最深处冲突。
伊斯兰独立于此世界之外,本应是此世界净化、裁剪、纯粹化之完美形态,只是胜负未分,神意还在思虑之中。
现代性扩展,边界重新调整,并没有新鲜事物,只是历史重复。
阿富汗尼主张伊斯兰需重新解释,以哲学理性和科学精神为宗教改革支柱。伊克巴尔认为,保守派对唯理派的批判,束缚理性主义的自由发展,导致宗教思想日趋僵化守旧。
面对科学力量侵袭,现代性政治逼迫,种种重回理性主义冲动,却只是被动回应,既缺立教之初道路自信,也无内部主流情感支持。伊学为体,西学为用,只是裱糊匠的工作,但根源分歧又岂能工具理性弥合。
个人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性,这一要求超出伊斯兰容忍限度,符合信仰的理性则对现实处境并无助益。一种理性主义改革可以让伊斯兰与现代相容,这是自相矛盾,等于说伊斯兰与其所反对的世界相同,远不如瓦哈比诚实可信,在坚守字面意思时还能引入西方技术。
问题是,适应,意味着取消伊斯兰,任何不自我否定的回归或改革,则都不会超出阿巴斯王朝各派别。
这里存在一种选择,屈从于现代世界,还是面临审判日,仍然内心坦然。⑥历史还未终结,伊斯兰是神之最终启示,还是人之理性建构,这一世界无法回答。
观念已失去竞争力,情感共生却团结数亿人,改革是自我否定,坚守是耐心等待,选择无法做出,尘埃不能落地,正义依然会被寻求,这是另一个问题。
①穆萨威《阿拉伯哲学》
②缪勒《宗教学导论》
③波伊曼《宗教哲学》
④《古兰经基础简明教程》
⑤阿姆斯特朗《神的历史》
⑥李云飞《教门内的世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