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人都這樣做」的前提
相信有不少讀者都聽說過「假如人人都這樣做,便會怎樣怎樣」,有些人會認為這種思維模式很有道理,也有一些認為這很荒謬。我認為這種思維在特定條件下有一定的正當性(不過也只能有限度地運用),而這些條件至少包括是否絕大部分相關人士都很大機會有充足的能力和意願這樣做,接下來我將分別就能力和意願這兩個維度探討以下四種情況:
有能力沒意願
「假如人人都自殺,人類將會滅亡」是其中一個一律反對所有自殺意圖或行為的常見論述,先不論人類以集體自殺而非全面核戰之類的方式滅亡對地球生態系統及其他物種的利弊,「假如人人都自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大概屬於「絕大部分人都有能力但沒意願」的情況。這是因為求生是包括人類在內的幾乎所有生物的最大本能(至少在絕大多數時間下),一個人偶而會有短暫和輕微的自殺念頭或許尚算正常,但有長期的自殺意圖、詳盡的自殺計劃和善後部署(例如像辭職一樣給出很長的通知期及類似代通知金的各種補償),甚至在這些方面有多番試探性和實驗性質的行動,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雖然大部分自殺和企圖自殺的人都有着經年累月下相當複雜和個人化的自殺動機(也有一些是因為突然而來的巨大身體創傷和精神上的痛苦而衝動自殺),外人必須實際瞭解箇中細節才能得知背後的來龍去脈,但一般都是圍繞着「物質和精神上的極度貧窮或是身體的嚴重殘缺,又長期看不見改變的希望反而變得愈來愈差,因而感到沒有能力生存下去或是一直活得比死更難受,甚至可能因為勉強活下去而把愈來愈多其他人拖下更深的水」這類困擾。所以,如果一個社會甚至整個世界中的絕大部分人都很想自殺的話,這很可能意味着他們都早就已經對自己的人生和這個時代感到絕望,這就得看那個城市乃至一整個人類文明到底是甚麼情況,而不是不明就裏地一句「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就能解決的問題。
比如說,假如人類在能移居至地球以外的地方前便不幸陷入全面核戰的話,剩下的少數倖存者中大部分人大概都會感到生不如死。這是因為屆時各種產業鏈的崩潰、遍及全球的大量幅射、人們之間極難重新建立的互信,以及其他各種難以適應的巨大轉變,都會讓很多早已在極度發達的物質文明下失去在大自然中自給自足的能力的人不知道還能如何活下去。這時短時間內世界各地出現大規模自殺恐怕不再是天方夜譚,不過即使如此,在人類已經瀕臨滅亡邊緣時用「假如人人都自殺,人類將會滅亡」來制止自殺在大多數情況下依然是軟弱無力的。假設「辦法總比困難多」無條件適用於所有企圖自殺的人的話,這句話也應該適用於「儘量避免一個集體出現會讓絕大多數個體都只想一心求死的狀況」,所以這個方向相比用「假如人人都自殺,人類將會滅亡」來制止自殺更實際和具建設性。當然,這不代表有自殺意圖或行為的人不必負上任何責任,只是如果出現世上絕大部分人都很想自殺的情況時,只向如此眾多的個體問責恐怕難以有效制止大規模自殺。
例如,有些人擔心數十年後人工智能將先進到比99%的人類更勝任世上99%的工作和更能管控世界99%的資源,因此操縱着99%的人工智能的1%的精英(在名利權勢這個金字塔尖端的人;下同)將會用它們在其餘99%的人類中制造和激化矛盾,並逼使它們爭奪世上1%的工作和資源。這樣便能引誘他們來個你死我活的弱者互害,從而用數十年的時間透過溫水煮蛙來強逼他們大規模地分批走上絕路,因而「假如那99%的人類當中絕大部分都很想自殺」很可能就會成為現實。畢竟那1%的精英當中大部分都不太想視其餘99%的人類為有自由意志的獨立個體,反而只會認為他們是維持社會及人類文明運作的制式零件,既然有了人工智能這種更低成本和風險卻又更高效率、效能及效益的替代品,剩下的99%的人類便會由那1%的精英心中維持社會運轉的寶貴資產變成浪費社會資源的巨額負債。不過,即使在這情況下由那1%精英塑造的主流輿論再怎麼說「無論如何都不應自殺」,更重要的其實是在事態變成這樣前,先想想如何為人工智能的發展、應用和分配制定甚麼規則、條件和限制,以及讓那1%的精英看見「把剩下99%的人類視為有血有肉的靈魂」將如何更好及更長遠地造福那些精英自己。
沒能力有意願
「假如所有窮人都全力脫貧,人類便能實現均富」是其中一個怪罪窮人是社會貧窮問題成因的論述,雖然就我所知這種論述還不是很普遍,但我依然會偶而聽到或看到有人這樣說。他們認為社會已經給足了窮人各種高薪厚職、自由職業、創業、投資(對應富爸爸的ESBI四大象限)或其他方式致富的機會,以及所需的知識、技巧、思維及訓練平台等資源(看書或網絡文章、模擬交易、各式各樣的工作坊等),所以無法脫貧甚至愈來愈貧窮的人只有極少數是真的需要社會幫助的不幸之人,其餘的都只是咎由自取的輸家以及很多社會問題的製造者。除了少數修為高得能在物質非常貧窮下依然維持精神豐盛,或是早已視脫貧為癡心妄想的習得性無助者這類例外外,相信包括我和一些讀者在內的絕大部分窮人都有一定甚至異常強烈的脫貧意願,當中甚或有一些會為了脫貧而不惜一切代價,但事實是能脫貧並且不再返貧的窮人卻一直只是少數,因此我們不得不懷疑或許大部分窮人都難以建立脫貧又不返貧的能力,真是如此的話「假如所有窮人都全力脫貧」便很可能是「絕大部分窮人都沒能力但有意願」的情況。
誠然,大規模脫貧是個極為複雜艱深的跨專業跨領域難題,絕非我這個只是略知一二的人能夠仔細探討的,但我依然知道很多所謂的脫貧方式,都還是建基於成王敗寇的排他性競爭。即是說不論是高薪厚職(大部分人爭奪少量職位)、打出優秀的個人品牌(自由職業者之間的惡性競爭也可以很激烈)、創業和守業都成功(絕大部分創業者都難以實行藍海策略,加上實現藍海策略的初創企業也會有被跨國巨企惡意竊取這片藍海的風險),或是投資穩定獲利至能養活自己、父母乃至新生家庭(大部分窮人都難以拿出較大的起始資金,所以初期只能先參與零和或負和的投機來得到足以讓正和投資帶來大於總支出的本金),都只有小部分人能做到。如果是同時應用多種策略,雖然也會有一些人成功(有些已脫貧又不太可能返貧的人甚至是ESBI四大象限都至少小有成就),但對於大部分難以同時勝任多項任務的人而言(只有少數人是多工人),這種斜槓的難度往往要比專注於單一策略還要難以維持足夠的收入,更不要說是脫貧了。
退一步來說,即使每一個窮人都有能力脫貧,只要幾乎全部脫貧的方式都具備頗大的排他性,「假如所有窮人都全力脫貧,人類便能實現均富」就是明顯不切實際的。設使聚焦於ESBI四大象限中的某一個,以及使用混合策略,都能分別讓5%的窮人脫貧(這已經很不容易了),整合這一切最多也只能讓5*5=25%的窮人脫貧,考慮到返貧的問題後,這個數字可能連20%都不到(但20%其實也已經相當厲害了)。也就是說,如果要實現人類均富,並非只是要窮人更努力脫貧,而是至少也要創造出更多非排他性的脫貧方式。這至少必然牽涉到如何讓人類文明創造出更大的財富總量、減少財富的無謂浪費,以及如何讓財富的分配(這背後錯綜複雜、千絲萬縷的利害關係恐怕才是最難平衡的)可以保證絕大部分極端貧窮的人都很可能不用貧窮得長期都隨時朝不保夕,不過具體怎樣做便不是我這個幾近外行的人能說得出來的。
沒能力沒意願
「假如所有人都能經常同時無條件愛自己和別人又無條件接受別人的愛,人類文明、其他物種乃至整個地球生態系統都會前所未有地變得極為美好」是一個非常理想又極難實現的烏托邦,因為絕大部分人都既沒能力又沒意願去無條件愛自己或別人,或是無條件接受別人的愛,更別說是經常同時做到這一切了。畢竟無條件的愛不是能刻意做出來的(兩者本身便是南轅北轍),反而是一個人的內心非常豐盛下的自然表現,根本無需強逼自己便能輕易擁有、給出及接收無條件的愛。要讓內心變得豐盛,便需要把自身的精神內耗降至很低的水平,這樣便要放下很多內心的糾結、拉扯和執着。而這一切又必須放輕和看淡自我、自己的各種根深柢固的限制性信念,以及非理性深層恐懼才能一直做到。
可是,之所以會有這些限制性信念和非理性深層恐懼,往往是因為潛意識為了保護自己不再經歷各種十分痛苦的童年創傷(當然也有些情況是成年後才突然遭受毀滅性打擊)才死抱着它們不放。這些逆境對於成人來說或許沒甚麼(不過也有一些是幾乎任何人都受不了),但假如他們的內在小孩還沒治癒因而難以長大的話,這一切對於這種內在小孩來說可是活生生的死亡焦慮。除了少數自小便擁有幸福美滿的童年的幸運之人外,大部分嘗試過治癒內在小孩的人都恐怕深切體會到這到底有多麼的困難和辛酸,即使有專業人士一直在幫忙也容易不到哪裏去。正因如此,整個治癒過程可能需要十年八載、二三十年,甚至終生都不一定能基本完成(「徹底清理」這種完美境界便更是幾乎不可能),哪怕只是把絕大部分淺層創傷清理得七七八八也隨時得用上三五七年。
上述的一切已經假設了絕大部分人都有治療內在小孩的強烈意願,這種真正的決心絕非只是頭腦的一廂情願,而是必須建基於至少一年半載的自我覺察,才有一定機會是真的已經準備好而不只是短暫的靈性體驗,畢竟在對自己內在小孩缺乏最起碼的瞭解的前提下,試圖作出治癒很容易會變成靈性逃避甚至二次創傷而不自知。箇中問題在於沒有成長型思維作為後盾的所謂「觀照」離自我欺騙往往只有一線之差、一步之遙,不論是認為自己比實際的要好得多,還是認為自己已經差到不可能變得足夠好,都容易被背後的固定型思維扭曲對自己的認識。很可惜和遺憾的是,從能量層級來看,勇氣是成長型思維的開始,而固定型思維的極致也不過就是驕傲,偏偏世上大部分人都還沒有真實的勇氣,很多表面上的勇敢實際上只是源於初生之犢不怕虎或是過度自我膨脹下的倖存者偏誤。
不過,我並非打算批判這些虛假的勇氣,或是對這些人作出甚麼負面評價,因為這一切背後也有很多說不出口的苦衷、難處、不得已和無奈。我只是想指出,別說是重拾擁有、給予和接受無條件的愛的能力了,哪怕是建立這些意願對大部分人來說已經相當困難。這是因為維持成長型思維需要經常在理性上檢視自己的思維和信念,以及在感性上感受自己的情緒和感覺,可是在這個節奏已經太快卻依然愈來愈快的世界裏,要讓自己停下來或者至少慢下來,好讓自己能有時間和空間深度獨處,對大部分人來說卻一點也不容易。即使能給予自己足夠的自我關懷,成長型思維最終需要轉化為外在言行的改變,而為了實現內在的自我接納而在外在依然做自己時,也不容易和外界維持足夠的兼容度,因而在重拾無條件的愛上遇上源於外界的明顯阻力,最終讓不少人放棄做自己,也就失去了本來可以重拾的無條件的愛。
當然,這並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經常同時無條件愛自己和別人又無條件接受別人的愛」永遠都無法實現,只是當前人類的精神文明還是太過匱乏,加上很多人單是生存下去已經拚盡了全力,因此他們在受困於各種恐懼、焦慮和不安下,只能把自己的生存視為自己甚至是全宇宙最重要及至唯一重要的事,根本無力嘗試重拾無條件的愛。所以要實現這個烏托邦甚至可能不是數十年內的事,而是在數百乃至數千年後,假如人類還沒有滅亡的話,屆時人類豐盛得多的物質和精神文明便能創造實現這個烏托邦的條件。現階段能做的,大概也就是鼓勵有條件重拾無條件的人在這方面多走一步,一邊盡量無條件愛更多的人,一邊儘可能幫助那些人學會無條件愛自己,這樣的話也算是能幫助一個算一個。
有能力有意願
「假如所有道路使用者都總是無視所有交通規則的話,整個城市的道路系統很快便會一直都陷入全面崩潰,最終所有道路使用者都將長期深受其害」是一個十分現實和重要的理由去加強交通規則方面的教育和執法,以及收緊考牌要求,因為絕大部分道路使用者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既有能力又有意願去無視絕大多數交通規則。只是如果違及交通規則的刑罰在絕大多數時候對他們有足夠阻嚇力、就它們的執法在絕大多數時候對他們又足夠嚴厲,加上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理解無視交通規則在法律以外的禍害、以及在考牌時便篩選掉駕駛態度太惡劣的人的話,各種嚴重交通意外還不至於如此輕易便經常發生。
不過,如果一個社會已經長期投放大量資源在教育道路使用者遵守交通規則,加上相關法律和執法已經相當嚴厲,連帶考牌要求也大幅收緊,但大部分道路使用者還是經常違反它們的話,這背後或許還隱藏着一些更大更深的背景因素。比如說,如果這個城市的生活節奏極快的話,不少人便會在確保不會被抓到的情況下衝燈(一般是作為行人但也有一些是駕駛者)、超速甚至是逆線行車或在行人路上駕駛(大多是單車);如果整個社會的營商環境非常惡劣,使得大部分中小企僱主都經常要僱員嚴重超時工作的話,那麼後者大多都已經長期睡眠不足,因此很難再大幅提前起床時間,當中駕駛私家車上下班的為免因為塞車導致大幅遲到而被解僱,便會很想超速、衝燈、違規超車、違規切線,或其他危險行為,以避免遇上塞車或至少爭取自己在塞車中的「龍頭」而非「龍尾」,假如這個社會的道路設計和城市規劃不合理(比如是大部分人居住在城市的北部但大部分工作都要在城市南部上班)而導致主要幹道在上班時間容易塞車,加上鐵路這類集體運輸系統還沒能全面覆蓋這些塞車黑點的話便更是如此;如果絕大部分人都長期有着巨大的生活壓力,加上地少路少人多車多的話,當中經常駕駛車輛的便容易患上路怒症,因而容易違反各種交通規則;如果大部分職業司機都經常面臨異常嚴峻的生計壓力的話,他們很可能會為了維持生計而感到被逼違反各種交通規則,甚至或許到了麻木的地步(而且也有長期疲勞駕駛導致不自覺地違反交通規則或沒有能力遵守它們的問題);如果社會的吸毒問題嚴重因而衍生出各種毒駕問題的話,在那種精神狀態下即使想遵守交通規則也難以做到。
上述每一個因素單獨來看好像都沒甚麼,可是結合起來的話,要經常遵守各種交通規則還真不是想像中的容易,否則道路上便不會有那麼多馬路炸彈了。當然這不代表違反交通規則不需要付出代價,更不代表教育、提高考牌要求、加重刑罰和加強執法沒用,甚至不代表那些道路使用者毫無問題,畢竟它們都能削弱人們違反交通規則的意願。只是即使是看似簡單的「遵守交通規則」可能也埋藏看一些意料之外的環境因素,因而需要用多管齊下的方式更全面地解決或至少紓緩問題,能治本當然好,不能的話至少希望能更好地治標。這當中或許包括逐步推進自動駕駛,透過減少人為操作車輛來減低他們違反交通規則的能力,不過這項技術看起來還需要時間成熟,離全面推行似乎還是言之尚早。
小結
雖然「假如人人都這樣做,便會怎樣怎樣」這種話有多適用,恐怕並非只看絕大部分相關人士的能力和意願,可是單是這兩個維度已經足以說明這種話並非放諸四海而皆准的黃金定律,反而是需要針對個別情況作出具體分析後才能決定這種話到底有多適用。如果是有能力有意願的話,即使有相應的障礙也很可能不需要投放很多資源便能克服;如果是有能力沒意願的話,便得看看是甚麼決定大部分人有否相應的意願;如果是沒能力有意願的話,便得看看培養這些能力需要滿足甚麼條件才不會付出太大的代價;如果是沒能力沒意願的話,勉強去削足適履的話隨時會弄出嚴重得多的問題。
就我所知,這種話一般較少會誤用於大部分人在相關能力上明顯受限的情況(例如是「假如所有窮人都全力脫貧」),但較多會誤用於他們的意願出問題的時候(例如是「假如人人都自殺」)。這可能是因為大部分人都明白人的能力往往受制於一些絕對客觀的條件,卻認為意願是完全主觀的,所以每一個人都應該能總是完全控制自己的意願,可惜的是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或許有些讀者會認為本文過份鼓吹「都是社會的錯」而過度縮小個體的責任,但我想說的是,是非黑白對錯雖然也很重要,但卻往往不是理解和解決問題時唯一重要、甚至不一定是最重要的維度。一些普遍的問題大多是源於相關持份者都有各種認知、能力或資源上的不同限制,但他們反而可以各自在不那麼受限的方面多走一步,因而讓問題變得更易解決,或至少得到更多人更好的理解。正因如此,遇到具體問題時,最好還是透過實際調查相關細節來理解這些問題的本質,否則在如何解決它們上我們便難以有甚麼發言權,所以「假如人人都這樣做,便會怎樣怎樣」在有些情況下才會如此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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