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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s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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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抄|「可能性的藝術」

Les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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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我思考得越多,就越相信,智慧的本質就是對事物比例的公正判斷。」
  • 可以說,比較的視野本質上是一種俯瞰的視野,從「此時此地」抽離,來到多樣性的「上空」,從宏觀開始領略,然後慢慢聚焦到微觀,也就是從森林開始,慢慢聚焦到樹木。這樣做的好處,就是不管你在分析多麼具體的問題,在你腦海深處,始終有一種比例感,有一片隱隱約約的森林,它提醒著你,你所見到的衹是現象,而現象未必是真相。可能我思考得越多,就越相信,智慧的本質就是對事物比例的公正判斷。

  • 他説:「我們傾向於把我們生活的世界視為理所當然。我們已經在自由秩序的泡沫中生活了太久,已經很難再想象世界另外的樣子。我們覺得這是自然的、正常的甚至必然的。我們看到了自由秩序所有的缺陷,希望它變得更好,但是卻沒有意識到,其替代方案有可能遠遠更糟。」或許,卡根的觀點過度悲觀 —— 「替代方案」未必是國際社會的叢林化,而衹是以現實主義替代福音主義。但是,指出個體的命運背後是國家、國家的命運背後是國際體系,而國際體系可能稍從即逝,卻是必要的提醒。畢竟,我們不希望,一千年、兩千年后,當人們回望我們這個時代時,會像偉大的歷史學家Edward Gibbon回望羅馬帝國時代那樣哀嘆:文明曾經如此輝煌,為何重新墜入黑暗?

  • 如果我說中國的民工能夠影響阿富汗局勢你可能覺得莫名其妙,可是,中國的民工影響美國的藍領工人,美國的藍領工人影響美國的選舉,美國的選舉影響美國的中東政策,世界就是這樣普遍聯繫的,我們每個人都在發揮我們自己都渾然不覺的蝴蝶效應。

  • 就拿勞工狀況來説,中國民工拼命幹活、一天上班十幾個小時、住十幾個人一間的宿舍、一年到頭回家一次、把孩子扔在農村做留守兒童......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為他們特別熱愛勞動嗎?還是因為在資方面前,他們太弱勢,沒有談判能力?而這種權力不對稱是否公正、是否值得效仿?

  • 其實,這種「防禦性文化民族主義」,這種在他者面前的自我回歸和想象,過去100多年來,有誰比我們中國人更熟悉?所謂「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全球化給人類帶來了繁榮、帶來了發展,但也給所有的民族帶來了文明認同的危機,在這一點上,無論中西。人類真的終於是個「命運共同體」了。

  • 從這個角度來看,「阿拉伯之春」變成「阿拉伯之冬」,並不是什麼意外,它衹是又重複了一遍常見的歷史而已。娜拉出走之後,未必就獲得了解放,很有可能她衹是進入了一個更不幸的婚姻而已。

  • 衹要一個社會存在著階級之分、存在著觀念之分,就不可能存在著萬眾一心的「人民」。一個社會的自然狀態一定是多元的、矛盾的、吵鬧的。如果你覺得「萬眾一心」是好事,一定是因為你不是那10,001個聲音。

  • 對於民主運行來說,這個「共同的底線」是什麼?可以用兩句話來概括:勝利者保持寬容,失敗者保持耐心。

  • 所以政治是什麼?回到我們這門課的標題 —— 政治是可能性的藝術。在這裡,關鍵詞是「藝術」,從不可能中拯救可能的「藝術」。從這個角度來說,曼德拉、德克勒克這樣的人,是真正的政治家,而不僅僅是政客或者官僚。他們頭頂一堆盤子,腳踩滑輪,小心翼翼地去穿越一條細細的鋼絲。當然,轉型的軟著陸不可能只靠政治家,它需要所有重要的政治力量保持寬容和耐心。有一句話我印象深刻,我想它是對的,它說:自由從不降臨於人類,人類必須上昇至其高度。

  • 不管是什麼制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永恆的道理。民主沒有那麼神奇,甚至,它也不應該那麼神奇,因為如果有一個制度按鈕按下去可以一勞永逸,那真是對人性之複雜以及複雜之美的蔑視。

  • 印度花了幾十年時間來實現這個轉向,這個速度令很多人失望。不過,慢,或許就是民主制的特點,因為它依靠試錯而不是強制來實現進步,而試錯需要時間。根本而言,試錯依靠人心之變來實現變革,而人心很少一夜之間180度轉彎。相比之下,威權政體的特點則是快,它的好處和壞處都立竿見影,因為它靠自上而下的動員來實現目標,衹要統治集團下定了決心,整個社會就會破斧成舟、「all in」了。所有的力量投入到一個方向,所有的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裡,它的結果往往要麼是大治,要麼是大亂。
    當然,「政體有限論」不等於「政體無用論」,它的用處就在於給我們提供一個選擇:我們希望用什麼樣的方式實現社會進步?我們願意把命運交給誰?很多時候,社會和政府同樣不可信任,「表親的專制」和政府的專制同樣殘酷,但是,區別在於。作為社會的一員,我們有機會去改變社會,而當權力被壟斷,我們卻很難改變政府。

  • 真正的救世方案,不是某個政治強人的鐵血政策,而是不同的社會群體,不論民族、教派、階層、黨派,真正理解「和而不同」之道,艱難地學習如何与不同的人,哪怕是所仇恨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

  • 我記得2020年6月有幾天,北京的新發地市場發現了100多例新冠患者,當時北京立刻嚴陣以待,出動大批武警封鎖新發地市場,全城鋪開核酸檢測,學校重新停課,很多商業機構也重新停業。有個小細節我印象很深。當時有個網民,説他收到政府部門的一條短信,內容是他最近去過新發地,讓他立刻去接受檢測。他開始還納悶,我最近沒有去過新發地市場啊。後來猛然想起來,那段時間有一次,他曾經以時速80邁的速度路過新發地附近的京開高速,但就是這樣,還是被「發現」了。

  • 美國的「反國家主義」傳統,哪怕在西方世界,其程度也是非常獨特的。去年的新冠疫情,很多人對美國的疫情防控能力之低下感到震驚。固然,Trump政府的無能和反智是一個重要原因,但是,其實,放在美國「反國家主義」傳統下,這一點或許又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畢竟,美國這個國家的優勢從來不是國家能力,而是個體創造性和社會活力,是喬布斯和馬斯克,是愛迪生和邁克爾·傑克遜。碰到需要政府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時候,除非是極大的危機來臨,它往往團结不起來,經常是特別遲緩和笨拙,不同層級和部門之間打來打去、互相拆台。可以說,美國這個國家,由於對國家權力的極度警覺,導致了一種「制度化的混亂」。

  • 《1987》裡面有一段對話,一個女孩勸她所暗戀的男大學生不要去參加遊行。她說,你以為你這樣做,世界就會改變嗎?別做白日夢了,醒醒吧。那個大學生説:「我也想啊,但是不行,因為心太痛了。」心太痛了,可以說,一語道破了啓蒙觀念的真正起源。那個小女孩當然說不過他,但是,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研究者,我會想到1000個理由去反駁他:你沒想到民主運行的經濟條件嗎?你沒想過轉型後的裂痕動員嗎?你沒想過革命的時機和策略嗎?你沒想過國家能力和社會權力的平衡嗎? ......但是,到最後,我發現,這種源於道德直覺的正義感有種令人敬畏的天真。你會發現,當所有政治的泥沙沉澱、所有理論的波濤平息、所有流行的趨勢過去,最終,這種無與倫比的天真還是會從水底浮現。它熠熠的光芒,還是會誘惑你向它伸出手去。

  • 什麼是「民主文化」?我們通常認為,越熱衷於政治參與的文化就越是民主文化,但這本書認為,實際上,真正的民主文化,恰恰是參與精神、服從意識以及政治冷淡這三種東西之間的混合體。換句話說,民主文化未必是一種純粹的「參與文化」,而是一種「混合文化」。
    為什麼參與和服從、熱情和冷淡之間的混合對於民主運轉非常重要?因為參與精神助推民主所需要的政治動員,而服從意識則助推民主所需要的政治秩序。熱情形成政治改革的動力,而一定的政治冷感則給過熱的政治氛圍降溫。
    其實,觀察相對成熟的民主政治,我們會發現,在這些國家,其民眾不但政治參與意識很強,他們的規則意識、政治邊界也相對較強,而後面這兩個元素常常被忽略。以英國而言,2016的退歐公投,幾乎是恰好一半人支持退歐,一半人反對退歐,雙方可以說是勢均力敵、水火不容,但是,當公投結果出來後,哪怕退歐派的優勢非常微弱(51.9%比48.1%),留歐派是否訴諸了無窮的政治運動去推翻這個結果、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並沒有。哪怕後來一度有民調顯示,一部分「退歐派」其實後悔了,導致雙方比例有所反轉,但是公投結果就是公投結果,不能隨便取消和抵賴。

  • 面對惡的蔓延,面對高壓,面對誘惑,尤其是面對那種不容置疑的政治話語,一旦你了解人之為人的脆弱,一旦你認出自己在極權主義當中的倒影,作為個體去思考,去看看不到的,去聽聽不到的,去尋找更大的圖景,就不僅僅是一種興趣,而是一種義務。

  • 前兩年美國有本暢銷書叫《Hillbilly Elegy》,是一個貧困單親家庭長大的白人男孩寫的回憶錄。裡面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就是他對父親角色的渴望。他母親不但吸毒酗酒,而且不停換男朋友,每次他和某個臨時爸爸剛剛建立感情,他很快就消失了,以至於後來,他變得恐懼和對方培養情感紐帶,因為知道很快又會失去。

  • 真正的政治變革不可能僅靠自上而下的力量推動,它必須同時自下而上地生長。在人們學會寬容、學會耐心、學會同情性理解、學會從各種集體主義的輪椅中站起來邁出個體的步伐之前,沒有什麼政治可以成為改造生活的魔法棒。好的政治給每個人一張船票,但是它無法也不應該把每個人帶到他的目的地。

  • 所有這些文明的成果都讓我敬畏,但是,轉身看一眼政治,立刻洩氣了:雖然人類已經能夠上天入地、呼風喚雨,但仍然會為能不能退出一個宗教打得頭破血流,為一句刺耳的言論付出沈重代價,為一句口號淪為無法退出的實驗品,為一場選舉而反目為仇。同一個物種,居然會同時如此智慧和愚蠢、偉大和狹隘、勇敢和懦弱。
    不過,另一些時候,我又覺得,沒有常識未必是一件壞事。為什麼?因為如果知識是確切的,專制就是必要的。恰恰是知識的不確定性,讓我們需要在每一個時代、每一個情境中不斷重返基本的道德問題和歷史經驗,用我們自己的頭腦思考,並以這種思考成就人之為人的尊嚴。
    如果說自然科學的知識是在建造一座層層累加的高塔,社會科學的知識則更像是西西弗斯在推石頭,推上去,掉下來,再推上去,再掉下來。或許有人認為西西弗斯的努力是一種徒勞,殊不知原地踏步或許正是對自由落體的抵抗。政治複雜到令人絕望,但也正是這種複雜,讓思考充滿樂趣,讓自由成為必要,讓未來湧現無窮無盡的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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