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米兰·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中描绘的诗人雅罗米尔是一个充满幻想和激情的人,在诗人母亲对诗人绝对的爱上,诗人也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有着特别的写诗的天赋。然而在这种脱离现实的对自己的欣赏上,雅罗米尔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个胆小懦弱,缺乏男子气概的人。于是他把一切不切实际的抒情都投放在诗歌上,在充满激情的幻想里,他创造了另一个自己,自由、勇敢、充满男子气概的克萨维尔。对于雅罗米尔来讲,诗歌中的幻想就是他对别处生活的向往。
"生活在别处”对我们来讲并不陌生,我们就身处在一个“生活在别处”的时代。
生活本身是平庸无趣的,但“别处”有一切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别处”有完美恋人;“别处”有奢侈的物质享受;“别处”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别处”有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别处”有自由民主的生活;“别处”有令人羡慕的旅行方式;“别处”有一个成功的自己;“别处”是诗和远方……
还记得两年前因工作原因,去菲律宾一个景点考察,那个时候经常在朋友圈发些惬意美好的照片,很多朋友在下面评论,“幸福”、“这才是生活”、“在办公室羡慕着你”、“觉得你简直工作幸福”……看着这些评论,有那么一刻我真觉得自己过着完美的生活,而当带着这种“在过完美生活”的心态回到日常生活中时,对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简直深恶痛绝,仿佛菲律宾的那种惬意的度假生活才应该是我的日常生活。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把“别处”当作生活本身是多么的危险。
这多少反映出在一个景观社会下人们对生活的理解,生活就是一切表象。当然,谈论表象离不开互联网,互联网是最大的“别处”。
互联网上的生活是“我”认为自己该有的样子。在互联网上,别人的生活也是“我”所向往的。虽然在现实中“我”是社恐,但在互联网上“我”可以是社交达人,能言善辩、对骂如流。虽然在现实中,“我”对身边人缺乏道德感,但在互联网上“我”可以同情心爆棚。
从一个方面看,互联网的生活多少透露出些许虚假。但从另一个方面看,现代人的真实生活是如此的无力,这种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一个人的日常生活。
在上篇文章中我提到两种无力感,一个是公共空间被政权垄断让一个个体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另一个是系统入侵生活致使“附近”的消失,让一个个体难以在现实中建立真实的社会关系而带来的无力感。这两种无力感都让人转移到网络世界,在网络世界获取意义感,来证明自己生活的合理性。但如果仔细观察,网络世界才是让一个人在现实中产生无力感的最大来源。
陈嘉映曾在访谈中谈到现代人的无力感和成功焦虑的来源。他举了个例子,过去在公社的篮球赛,各个大队都参加,好多人来看,每个人都认识你,佩服你,给你鼓掌。但现在有了电视网络之后,大家都去看NBA了,看了NBA之后,再看你的比赛,那简直惨不忍睹。
所以在网络时代,信息高度流通之后,一个人获得成就感也越来越难。过去一个小镇有个“万元户”就了不得了,现在可以看到世界顶级富豪后,有个几百万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在其它方面也是如此,一个人弹吉他很厉害,但现在能看到全世界最厉害的吉他手,成就感还能有多少呢?一个本来很漂亮的人,现在看到世界顶级明星的脸,对自己还能有多少自信呢?
在一个信息高度透明的时代,会带给我们一种感受,总是有更好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是平庸无趣的,而这个“平庸无趣”必然是对比出来的。过去一个天天耕地种田的农民,大概也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平庸无趣,而现在一个一年出门旅行几次的白领,仍会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平庸无趣,因为网上还可以看到以旅行为生活方式的人呢。
这种无力感让一个人轻易放弃坚持,放弃尝试,因为再怎么做也无法达到世界级的水平。于是,生活变得愈加平庸。
在什么也做不了的平庸生活和对“别处”的幻想之间隔着等待,因为什么也做不了,但同时又能看到“别处”的生活,所以我们等待“别处”的降临,等待完美恋人的出现,等待一夜暴富的机会,等待一份高薪轻松的工作,等待一个被拯救的契机。
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人之常情,追求美好生活也是一件好事情。但等待却是让自己处于矛盾境地的罪魁祸首。暂且抛开别处的生活也可能只是表象这一事实,即使别处的生活是真实美好的,等待也无法让一个人抵达那里。
“生活在别处”是一种对“别处”美好的绝对认同,这种绝对认同遮蔽了一个人辨别虚假与真实的能力,因为别处的美好也可能是一种虚假的美好,而对它的绝对认同必然会导致对眼前生活的绝对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