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文集-112】回首滄桑五十年 （黃埔十四期一總隊步科 邵一杭）

人生是永遠向著不可知的未來前進。

但每當走過一段里程，偶駐足，回首一瞥，你會發現：「啊！五十年了，軍校畢業已經半個世紀，這路我不知道是怎樣走過來的。」尤其我們這一代身逢兩次時代的巨變，前一次是日軍侵華，引發八年抗戰，烽火連天，真是人間歷劫。猶憶民國二十六年，我因先嚴病逝南京，經扶柩返鄉後隻身回杭州居住，自謀生活。因此，起先考取了浙江省公路局舉辦的站務人員訓練班，希望日後最高能擔任一個公路小站的站長，倒也生活安定，衣食無愁，不料提著行李按指定地點報到的第三天，卻因淞滬戰事吃緊，杭州震動，該班奉命解散，宣告一俟戰事結束，再行集訓，於是做一名小職員謀生的夢想也吿落空，接著杭州警備司令部成立，招考文書工作人員三名，我僥倖錄取被派在司令部內充任准尉，個人生活倒也勉可維持。但上海作戰，日軍艦隊不斷湧至，戰況日益危殆，杭州警備司令部駐紮西湖湖濱有名的昭慶寺內，在一座大佛殿內辦公，環境十分幽靜整潔。殿後山邊一大片樹林，有一次空襲警報，日空軍一架螺旋槳機，竟低飛昭慶寺上空盤旋，我們紛紛離開大殿，躲入竹林之內隱蔽，日機又向竹林掃射，槍聲咯咯，幸稀疏落，尚無傷亡，不過從此杭州已經進入「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況了。

上海戰役的狂烈，使全國鼎沸，燃起中華民族的怒火，激揚了全民的意志與精神，異族入侵，國破家亡，有志青年往何處去？當時社會輿論無不鼓勵青年奮起執干戈以衛社稷，所以從軍是當時青年唯一出路。與其坐以待斃，何如挺身殺敵？政府也正需要大量青年幹部，以便擴充軍隊，抗戰到底，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為此開大門，在各大報刊登載大幅廣告，招考第十四期甲級生，以大專高中青年曾受軍事集訓者為限，優待條件是考試錄取後受訓十個月畢業，即以少尉軍官正式任用，免去見習階段，此舉實屬空前，我便申請由浙江省教育廳保送，並由軍管區國民軍訓處指派華正浩中校負責率領我們這批青年，自杭州出發，經南昌轉往武漢，參加軍校入學考試，從此加入革命的行列。

如今回想起當年奮起投筆，從軍報國和入校受訓的這段往事，內心感觸良多，現在就我的記憶，幾點雜感寫在下面：

1. 成功成仁：談起我的投筆從戎，實在是國家情勢所逼，不過也不能說我個人沒有點志向，當時也有許多青年對此抉擇感到狠不下心，認為際此砲火漫天，硝煙遍地，從軍就是找死。所以我們投考軍校的這一群，被很多人視為易水壯士，有去無還。我自己心裏也抱為國捐軀的決心。亂世中年輕人總會有「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到處有青山」的壯懷激烈，同時也存著一朝飛黃騰達，衣錦榮歸的浪漫情懷。其實因為成功很困難，成仁亦匪易，成功並不是隨手可得，成仁也需要死得其所才行。

2. 長途跋涉：回想當年受訓期間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有武漢出發，沿川湘公路入川，長達四千公里行軍的長途困頓，我們曾在崇山峻嶺瘴氣瀰漫的層層大山中，從大雪紛飛走到春暖花開，還是不斷的一步步的在走，身上背著步槍，子彈，呢毯，背包，飯盒水壺，一應俱全，我們也曾站在路中央打開飯盒，和著飄雪用飯。連找一處可以坐下來的地方都沒有。試想除了部隊，還有誰敢在這荒野的群山環抱中行走？可是寒風下雪，我們不怕，祇要一上路，寒氣就立刻驅散，惟有到春暖洋洋，春風蕩漾時節，渾身上下都不起勁，兩條腿便舉步維艱，就算那天的行程只有五六十里，也感「行不得也哥哥」，從小嬌生慣養的我，這一路真是罪孽深，吃足苦頭。其實軍事訓練的目標，不外乎精神上培養高昂的鬥志和堅忍的毅力。體能上，鍛鍊成野獸般的體格，能過原始的生活，這都需要一段時間磨練，戰技猶其餘事耳，所以凡是當過兵的人，都比較能吃得苦，縱使待遇菲薄，僅能勉強餬口，也絕不計較多寡，而咬緊牙關，堅守崗位，熬過最艱難的時刻。

3. 師長恩澤：至軍校對學生的管理，以往很盛行兩句口頭禪，就是「開明專制，絕對服從。」但是，對我們一總隊的同學而言，隊長，區隊長，區隊副對同學們無不愛護如同子弟，尤其是軍校十一期剛畢業的區隊副，他們的言行，舉止和一切動作，以及學養，口才和儀態，在在都使我們視作楷模，他們對一切日常事務的處理，也都能做到合情合理，公正，公平和公開。在我們那一段離鄉背井年少無知的時期中，有他們攙扶著，照顧著，整整一年的時間，師長們無異是我們的褓母，他乃是「開明的領導，合理的管教」，使我畢生難忘其恩澤。

4. 同學情誼：說到軍校同學間的情誼，主要是由於共同生活中培養出來的。共同生活時間愈長，生活環境愈艱困，愈能發揚親愛精誠的精神，則同學之情誼愈篤。軍人常說：「這是草鞋的朋友」，意即指此。當我們校十四期一總隊同學在四川安居行將畢業前夕，學校宣佈同學中如有志願轉入炮科肆業者，可集中轉赴炮校接受學員六個月的炮兵訓練而成為炮兵軍官，於是有許多同學報名。當他們離開軍校啟程前往炮校之際，步科同學齊赴江邊送別，一時悲從中來，有痛哭流涕者，有飲泣嗚咽者，有黯然神傷者，一片愁雲慘霧，臨別依依，充分流露出同學間平時蘊藏積累的深厚情誼，場面十分感人！

自從投身弁旅，以至全面抗戰，直到最後勝利，一共度過十分艱苦的八年。民命若螻蟻，生死如游絲。由於軍校畢業，我渡過抗戰時代的大變局，接著由大陸撤台灣，經過四十餘年的努力建設，使我們享有史無前例的富裕，而過著自由，民主，繁榮的生活，這兩次前後發生的時代巨變，回首滄桑已經五十年了，給我第一個感觸是在前一階段為大敵壓境，抗戰求生時代，奮鬥的目標明確，禦敵意志堅強，任何犧牲不惜，才能獲致最後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