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香港维园六四32周年纪念:国安法下烛光长燃,人民没有忘记
注释:“差人”即粤语中的警察。
6月4日晚上9点,刘姨姨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封锁线外,轻声哼唱:“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她因在反修例运动时给被家里赶出来的学生送饭,被年轻人亲切地喊作“刘姨姨”。1989年,她在海南大学,这首《血染的风采》,是包围省政府时和同学们一起唱的歌。2003年,她嫁到香港,每年参加六四悼念,亲历者们挥舞蜡烛,熟悉的旋律在维园飘荡。
今年,刘姨姨伫立于维园角落的黑暗里,独自歌唱。她哽咽,歌声戛然而止,微弱的路灯照亮眼里的泪光。“今年特别难过,你看,广场里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她说。
这是《香港国安法》推行后的第一个六四。每年维园的六四烛光悼念,承载了香港人过去31年的集体回忆。但今年,警方第二次向主办方“支联会”发出反对通知书。特区政府保安局声明称,六四悼念均属非法集会,最高可判处5年监禁。重新开放的六四纪念馆也被迫关闭。
据多家媒体报道,约有4000警察驻守维园,警方于全港拘捕6人,先后亮蓝、黄、紫旗。蓝旗警告民众涉嫌非法集会,黄旗指集会者可能面临刑事检控,紫旗则警告民众涉嫌违反国安法。在铜锣湾,警方一度亮出橙旗(警告民众速离,否则开枪),2秒后收回。
即使有国安法高压,且维园广场内部被封锁,但仍有上万民众来维园周边悼念。晚上8点,原定的悼念时间到来,人们一起打开手机闪光灯、高举蜡烛,烛光照亮了年轻的、或饱经风霜的面庞,寂静的维园被烛海与星光环绕。
“香港没有沉默。有这样的人心,我觉得香港没有死。”韩东方说。在他身后,银色的手机闪光灯星星点点,环绕着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这里是维园正门临街的十字路口,人群在警察大声的驱赶下慢悠悠地向外撤离。他曾是火车电工,1989年作为北京工人自治联会发言人,在天安门组织工人罢工游行。1993年被驱逐出境,来港创办中国劳工通讯组织,继续为中国工人运动发声。
国安法未能熄灭烛火,但在近十年来香港政治的风云变化下,烛光已然渐弱。
支联会全称“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于1989年声援北京学生的百万大游行中成立。数十年来,天安门成为了香港老一代泛民主派守护的集体记忆,在一期一会的烛光里,重申“建设民主中国”的信仰。但随着香港本土思潮崛起,年轻人对爱国纲领缺乏认同,批评六四悼念“行礼如仪”。雨伞运动后,维园集会人数下降近30%,各大学另起炉灶纪念六四,学联退出支联会。
但国安法带来的政治高压,却让本土派与支联会重新结盟。2019年反修例运动以来,年轻的香港众志成员被捕、流亡、组织分崩离析,7所大学的学生会内阁遭校方“腰斩”,而支联会14常委中,2人在囚,6人被检控,副主席邹幸彤更于今年六四清晨被捕,后获保释。国安法广阔而模糊的红线,挤压整个泛民光谱上的新老抗争者共同的生存空间。
几天前,港中大本土派学生会外务秘书袁德智表示重新悼念六四,称后国安法时代,香港民主抗争不应拘泥于派系、世代和身份认同。而支联会也在年度集会主题中呼应中港两地民运:“为自由、共命运、同抗争。”
六四集会成为了大家共同守护的底线。维园边,能听到“香港人,加油!”也能看到“浩气中华,英灵不息”的标语;有稚气未脱的中学生,也有两鬓斑白的老人。人们出于不同的原因来到维园,或悼念死难者,或反抗极权,亦或是为香港的本土抗争提升士气,但大家手里拿着相同的蜡烛,在第32年薪火相传。
高登新闻记者胡家辉,在维园门口举起1989年6月6日的《大公报》头版,印有“全国掀起抗议镇压怒潮”的标题。他称《大公报》30年来立场翻转,从支持悼念六四到批评邹幸彤“为乱港分子辩护”,反映香港的“白色恐怖”已经来临。
“我想看32年前的《大公报》和今天的大公报究竟在说什么。我怕过两个月后,谈论六四就已经是违反国安法。”胡家辉说。
“如果下一个国安法(禁止的)是公开讨论六四,那我就进国安法里了,”他说。“其实做人是做自己,在有能力的时候,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就好。”
65岁的王凤瑶,因在反修例运动中举着标志性的小黄伞冲在第一线,被人们尊称为“王婆婆”。今年六四,她在维园和时代广场继续撑伞,声援天安门母亲,纪念刘晓波和遇难学生。
5月30日,她独自一人来到中联办门口声援六四,因“非法集结”而被逮捕,两天后被释放。
“我没法担心自己的安全,没法担心自己的身体。那么多死在广场,死在狱中的人,我怎么能忘记?”王凤瑶说。“谁不想安度晚年啊?但是我在家待着,我心就不安。”
19岁的邓嘉欣(化名)在初中时参加雨伞运动,在高中时参与反送中,每年都参加六四烛光悼念集会。她和男友身穿黑衣,手持电子蜡烛,故意大摇大摆地在一群警察面前走过。
她不赞成本土派抵制六四集会。“一些香港年轻人认为自己不是中国人,大多因为厌恶中国政权,但现在打压香港社运的政权,不就是32年前在天安门镇压学生的政权吗?”她说。
“把坦克开上天安门,镇压学生,是人类的罪行,无论你是香港人还是中国人,这个罪行都不会改变,”她说。“如果你支持民主与人权,就应该支持纪念六四。”
她提到,大陆的言论审查仍然存在,因此“香港人在还能发声的时候,就应该发声。”她说,“了解历史,传播真相,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有责任坚守和保存这份历史记忆,然后站出来告诉香港和大陆的年轻人,中国政府犯了什么罪。”
36岁的陈小姐这十年来都会前来参加烛光悼念。今年六四,当她怀抱白花,徐徐走向维园大门,迎着警察把花放在栏杆上时,警察呵斥她立刻把花拿走。争执中,她拿出手机给栏杆上的白花拍了照,然后在记者簇拥下抱花离开。
“一束花都容纳不了的香港,还有言论自由吗?我只想悼念在天安门死去的年轻人,我没有违反法律,难道我连悼念的权利也没有了吗?”她说。
“六四就是我一辈子不会原谅的事。我是香港人,香港人不会忘记。”她说。
支联会筹办六四悼念集会,32年风雨无改,但无人知晓第33年该如何纪念。去年警方首次反对集会却默许民众入园悼念,然而今年已是上千警力清场封锁维园,自由空间步步坍缩。而支联会常委平均年龄超过50岁,三分之二身负刑事指控,以年轻化为目标而成立的“支青组”运营失败,学联退出,交棒下一代的历史传承前路未明。
今年六四前,邹幸彤在Facebook上发表声明,愿以个人名义遵守这份32年的约定,点起烛光。但六四当天早上7点,警方在家中将她逮捕。
“尽管打压是那么严重,大家还没有放弃,”逮捕前,她在自由亚洲电台说。
支联会每年选一次常委,选举前,候选人需要提交一份政纲。现任老一辈常委初次当选时,尚在90年代,政纲有“推动支联会五大纲领”、培养香港和大陆的“民气”、发展民主教育等等。
2020年,他们选举的纲领都用了一个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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