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先生,赛先生(5-1)
第二天一早,杨翠花就拎着两兜鸡蛋,来到村外的知青点。她先找到田玉清,把她如何把赵老根臭骂一顿、赵老根如何下跪认错,都添盐加醋地描述一通。
杨翠花告诉田玉清,赵老根是为她上工农兵大学的事情有了眉目才叫她去大队办公室的,只是因为在公社陪领导喝多了酒,天又黑了,稀里糊涂看错了人,把她当作自己媳妇,才发生了那事。然后又把赵老根为她上大学的事出了多么大多么大的力,大大吹嘘一通。临走前,杨翠花又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大妹子,你也是知道的。咱村的事情,都是那个死老鬼说了算。他说一,别人不敢说二。好多事情,别人办不下来的,他一去准能办好。公社、县里的领导信任他,咱村的人也服他。俺私下里跟你露个口风吧,今年咱县里知青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只有一个,本来是给德胜门的,那死鬼看你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孤零零地,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第二个名额给你。你的事,换了别人,根本没指望。看在他为这事出了这么大的力,你就别跟他计较昨晚的事了,好吗?话又说回来,你一个大姑娘家,这种事张扬出去了也不好。知道的说你是被他强奸了,不知道的还说是你为了推荐上工农兵大学故意勾引他呢。你将来回了城,总得结婚吧,把名声搞烂了咋办?谁还敢要你?大妹子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翠花这番话,讨好卖乖中透着几分威胁,把个田玉清说得无言以对。
离开田玉清,杨翠花又找到德胜门,对他嘘寒问暖,曲意奉承。德胜门不愧是高干子弟出身,什么世面没见过。看着杨翠花这套,他知道准是他老子的地位有了变化。因此,她送来的各种吃的喝的,他悉数收下,但态度上,却始终保持着距离,给杨翠花两口子留下高深莫测的印象。
从那以后,杨翠花三天两头往知青点跑,找德胜门是为了讨好奉承,找田玉清是为了将她稳住:一会儿告诉田玉清她上大学的事遇到障碍了,一会儿又说赵老根如何排除千难万险消除了障碍,让田玉清交替生活在失望与希望中。就这样,忽忽一两个月过去了。
这天早上,趁着队里还没有上工,她又拎着一大筐菜来到知青点,先给德胜门送去一些,又拿着剩下的往田玉清的住处过来。刚走到房子跟前,就看到田玉清蹲在边上干呕,她赶紧把田玉清拉进屋里。
“你这样多久了?”
“有几天了吧,估计是着凉了。”
“我问你,你这个月来那个没有?”
田玉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还没有……一直都不准时的。”
“到底有多久没来了?”
田玉清在心里算了算。
“应该有……两个多月吧。”
“糟了,你可别是……”
她话还没说玩,田玉清就捂住嘴,跑到屋外,哇哩哇啦狂吐一通。
杨翠花给她放下一把菜,赶紧回家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赵老根发现杨翠花拉着个脸,好像窝着一肚子的火。一家人默默吃过饭,打发孩子们睡下,两口子回到自己屋里。
“你这又是咋啦?”
“咋啦?问问你自己!”
“俺又做错啥事了?”
“你还装糊涂,你那姘头都怀上你的野种了!”
“你确定?”
“咋不确定?早上看到她在那儿吐,她说有两个多月没来那个了。”
“要不要找医生看看,别搞错了。”
“还找医生看?你就那么关心她?是不是想把我们娘儿几个赶走,把她娶过来啊?!”
“想哪儿去了,你又不是医生,俺是怕你搞错了。”
“俺给你生了四个娃,错得了吗?给她找医生,你还怕别人不知道你们那些丑事啊!”
“得得,那你找点什么小单方的给她吃吃,看能不能把她肚里的孩子弄掉吧。”
第二天,杨翠花就挖了一大堆草药给田玉清送去。可是吃了好多天,田玉清还是照样呕吐。杨翠花把自己知道的各种偏方单方挨个试过,那孩子就像在田玉清肚子里生了根似的,怎么都打不下来。赵老根两口子有点急了。
这天傍晚,杨翠花两口子收工回来,她自己在前头走,赵老根远远跟在后面。走到村外小树林,她正埋着头想田玉清的事,心烦意乱,大杨树后跳出来一个人,把她吓得差点跌倒。
“呵呵呵呵,吓死人了!”余疯子傻笑着。
幸亏赵老根从后来赶了过来,一通呵斥,把余疯子赶走。两口子默默不语地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两口子在屋里叽里咕噜好半天,终于商量出一条万全之策。
过了几天,杨翠花又找到田玉清,一进门就说:
“大妹子,我来给你报喜来了。俺家那死鬼告诉我说,你上工农兵大学的事情终于办妥了。要你明天一大早就去公社里办手续。”
田玉清看着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她终于能够摆脱这个穷山沟和沟里一切让她厌恶的东西了。
杨翠花留心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又接着往下说去。
“俺们村到公社路远,又尽是山路,俺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办手续。论理应该俺亲自陪你去,可是俺脚不方便,又怀了孩子……”说着,她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没办法走那么远的路。俺刚去找了黄家大媳妇,她刚好没啥事,已经说好了陪你去。明天早上你就在家等着她吧。”
第二天,田玉清早早起床,梳洗完毕,晨吐之后,虽然胃里仍然不舒服,但她想着要走那么远的路,还是稍微弄了点早餐,将就着勉强吃了。收拾好东西,等了没多久,黄家大媳妇挽着个包袱就来了。
两个人顺着小河边的山路往山外的公社走去。走到离蚂蟥沟一两里地的半山腰,还没有翻过那道山梁,黄家大媳妇停下脚步,对田玉清说:
“哎哟,你瞧俺这记性,娃他爹昨晚说了,让俺顺便给公社那边他二姑家带点东西,俺一早就急急慌慌地出门,把这事给忘了。这么着吧,大妹子。你先到前面那个窝棚边上歇歇脚等我,俺回去拿上东西就来。”
田玉清点点头,问黄家媳妇要不要把包袱放在这里。她连说不用不用,还说要带的东西不方便放在外面,还是放在包裹里好些。田玉清也不勉强她,独自来到那个窝棚跟前。
这个窝棚上曾经有一座烽火台垛子,但“破四旧”的时候被村民趁机把长城砖拆掉,运回自己家盖房子,只剩个地基没拆。前些年村里在垛子下面开荒种地,为了防止野兽和饥饿的村民偷吃玉米棒子,就在地基上搭了个窝棚,又垒了一个简易的土炕,晚上派人轮流在这里看地。这个季节,棒子已经收完,看地的人早就撤掉了。
田玉清在窝棚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这地方背阴,太阳还没有照过来,坐了一会儿,阴风阵阵,她觉得有点冷,索性躲到窝棚里,就露了一双脚在外面。
那天早上,杨翠花还没有起床,赵老根就从炕上爬了起来,披了件军大衣,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拿烟叶裹了一锅烟,放到烟斗里抽起来。看到黄家大媳妇朝知青点走去,他继续默默地抽完那斗烟,然后站起来,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渣,在村子里慢慢悠悠地蹓跶起来。
秋收已经结束,北方秋天短,才11月,早上已经很冷了,忙完了秋收,队上也没有多少事情,村里人早上都不愿早起。
赵老根在村里逛了一大圈,也没遇见几个人。走到村边小河,他终于看到了余疯子,正站在河边发呆。
赵老根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对余疯子说了几句话。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他说话的声音。等赵老根转身回家时,余疯子手舞足蹈,唱着笑着,往小河上游连跑带跳地走去。河边的石头多而且滑,他一不小心就跌倒了,没跑多远,脚上那双破鞋子就掉到了河里,余疯子把鞋子捞出来穿上,没走出几步,又掉了。望着鞋子顺水漂走,他也懒得去捞,干脆光着脚,爬到河岸上那条小路上,继续向前跑去。
望着余疯子渐渐远去的身影,赵老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