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遇蛇(卷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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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過後,沈清軒感到有些渴,茶水卻已經涼了。將涼透的瓷器攥在手裡,沈清軒想起那日覆在自己額頭的掌心來。雖是完全不同的觸感,可那手與這瓷杯,卻有著一模一樣的溫度。冰冰冷冷,毫無人氣,原來蛇修煉成妖也跳不出自己的原身。

  沈家少爺的蛇毒清退,恢復神志了;沈家少爺能自己進食,倚床看書了;沈家少爺又在院中曬著太陽了……

  好消息一個一個接踵而來。雖然對沈清軒來說不過是意味著他又可多殘喘幾年,但這並不妨礙老管家一把火將殯儀用品燒成灰燼,更無礙沈老爺大喜之下派出商隊前往極南蠻荒之地,讓出高利以謝那年送來兩顆“解毒聖藥”的商家。

  宴席鋪開,親朋滿坐。

  酒香繚繞在山林裡,提心吊膽了幾日的僕人們說話也敢大聲了。


  沈清軒坐在木輪椅上,身披狐裘大氅,膝上軟絲小被將他雙腿罩得嚴嚴實實,一手攥著薄薄小冊,歪著頭靜靜閱讀。半掩的窗戶裡溜進了些外廳的嘈雜,談笑與鼓樂,還有杯盞交錯的清脆碰撞聲。

  只是這些,仿佛都與他沒有多大干係。

  半晌過後,沈清軒感到有些渴,茶水卻已經涼了。將涼透的瓷器攥在手裡,沈清軒想起那日覆在自己額頭的掌心來。雖是完全不同的觸感,可那手與這瓷杯,卻有著一模一樣的溫度。冰冰冷冷,毫無人氣,原來蛇修煉成妖也跳不出自己的原身。

  思緒轉了轉便回到手邊來,沈清軒搖了搖黃銅鈴鐺,搖畢將那陪伴自己多年的物事攥在手中,習慣性地把玩。

  聽到鈴鐺召喚的婢女很快推門進來,不待他指使,乖巧的將涼茶潑掉沏上熱水,又將手爐裡炭火撥了撥,重新放在沈清軒腿上。

  事物處置安妥,婢女才立在一旁輕聲道:“少爺今晚不吃酒,也早些歇了,身子才剛好點,又看書勞神,反倒不好。”

  沈清軒微微頷首,喝了一盞茶,又重新拿起書冊來繼續翻閱。

  婢女見狀將屋裡的油燈又多點了幾盞,使光線更明亮些,這才掩門退出去。


  片刻功夫,廂房木門又被推開了,沈清軒抬眼去看,門外雲鬢高聳的少婦面帶躊躇地朝內張望。

  兩人視線對上,沈清軒稍愣神,很快微微一笑,張口雖發不出聲,口型卻明明白白地喊了一聲:二娘。

  “小軒。”雖年輕,卻雍容的少婦也放鬆了神情,邁過門檻走了進來,“好些了吧?”

  沈清軒點點頭。

  “自從你被毒蛇咬傷,家裡人急壞了,”婦人傾身坐在一旁的椅上,神色溫軟,略帶傷感地摸了摸他的臉,見他消瘦至此,不是不心疼地道:“姐姐一直在佛堂裡為你祈福,聽說你好了又去還願。今日趕不及來看你,我就帶你弟弟來了。”

  沈清軒只是微笑,取過手邊筆墨,在紙上寫道:

  勞煩二娘費心,弟弟既一同來了,且叫他來同我說說話,娘親身體如何。

  婦人看了看,細緻的回道:“天色晚了,你弟弟性子又鬧,我只讓他明天再來陪你。姐姐身體很好,前兒還特意下廚做了素筍叫家裡人嘗。只是你被蛇咬的事不曉得哪個多嘴小廝傳給了她,哭了兩天,在經堂替你祈福。幸而佛祖保佑,姐姐知道你無恙,又去廟中還願了。”

  沈清軒聽了,心裡自是難受,發了好一會呆,才提筆又寫了些話。與她清談。


  婦人道,“這山中猛獸毒蟲叫人防不勝防,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家。也省得家裡人掛念,我和姐姐畢竟是婦道人家,不好總是出門看你。”

  沈清軒寫上:

  猛獸雖多,卻也不輕易傷人,小廝們照顧妥善,此次實屬意外。山中氣候適宜,郎中也說我須靜養。回家雖好,到底不如山中安靜。

  婦人見了微歎一聲,知他必不肯回去,就不再勸說。又想起一事,忙道:“來前姐姐囑咐我,叫我問問你,可有心儀的女兒家?”

  沈清軒愣了一下,連忙提筆寫道:

  娘親心思我明白,只是身體如此,縱有好女兒肯嫁我,怕也平白辜負人家。香火傳承的事,還勞煩弟弟替我承擔。

  婦人看著那些墨蹟未乾的筆跡,又歎了一聲:“家裡人都明白。只是你這樣大好兒郎,來世間走一遭,吃盡苦頭不說,連子嗣也不曾留下……我縱不是你親娘,卻也……”

  她話未說完眼眶已經紅透,連忙低首,許多不可說出口的懊悔和歉疚一起,化作淚滴。

  沈清軒亦沉默,目光直直的看著婦人微顫的頭顱。不知想到什麼,眼底深沉莫測,似是心思千回百轉。

  只頃刻,他卻已恢復常態,再次提筆寫道:

  二娘不必感傷,我命該如此,許前世作惡太多,今世償還。只是身為長子,不能為國為家盡綿薄之力,甚是慚愧。

  寫到此,他筆鋒一轉,繼續寫道:

  弟弟剛成人,聰慧非常人可比,只是尚年青,許多事還少歷練,近日聞他意欲入仕,宦海沉浮深不可測,還須二娘多點撥。

  話題牽涉到親子,婦人果然斂起淚珠,低聲道:“我婦道人家又懂得什麼,倒是你飽讀詩書,若能幫幫你弟弟,那也好不過。”

  二娘不必自謙。弟弟聰穎過人,只是遇事欠少圓通,二娘在一旁提點,加之又有父親打點,想來平步青雲也非難事。

  “你盡給我寬心。”婦人放下紙,微露笑意。

  沈清軒同笑,再次提筆寫道:

  只是弟弟年輕,就要同兄長責任一併接過,為高堂盡孝,為國盡忠,很是難為他。

  婦人搖了搖頭,道:“你們是兄弟,這是份內事,莫要說得生分。”

  又談了片刻,沈清軒面露倦意,婦人連忙囑咐他保重身體,這才離去。


  她離開後,沈清軒獨自在椅中坐了良久,視線停留在桌上那些寫滿字句的白紙上,不知想到什麼,幽幽露出一道充滿譏諷意味的笑容來。片刻才抬手將紙張整理好,搖鈴喚來侍女,取過鐵盆,一把火將泛著墨香的紙頁化了灰。

  夜至此已深,外廳的喧鬧也靜泛下來。沈清軒叫人打開窗,裹緊了狐裘倚在椅上看著窗外夜色。這晚星月俱是消瘦,偶有山風吹過,將他額前碎發揚起又落下,一遍複一遍。

  又是良久功夫,沈清軒突然動了動,抽出暖筒裡的手,將輪椅移到案前,重新鋪開紙墨,寫道:

  你來了。

  將紙張推向桌案中央給人看,周圍安靜。

  沈清軒但笑不語,靜靜等著。


  惟他一人的屋子,在寂靜了片刻後有了非同一般的景象。

  只見桌上白紙無風自動,擱在硯臺上的筆桿也立了起來,蘸著墨移到紙上略頓,而後濃墨逐漸勾出文字,字跡端正,似是答沈清軒的話,寫著:

  你如何得知。

  沈清軒仍是笑著,且眨了眨眼一副賣關子的神態對著虛空。

  空氣裡如那日一樣,繚繞著突如其來的草木清香,那味道如雨後森林,泛著冷冽的清新。

  這氣息,在嘔出污穢黑血昏昏沉沉的那日,出現在周身被腐臭環繞的他身旁,彷如黑暗中一道突兀降臨的光亮,深刻地烙在了沈清軒心裡。

  終身都沒有忘卻。

  沈清軒突然吸了吸鼻子,而後有些訝異地提筆寫道:

  可是去了山頂溫泉。

  那人依舊未現身,卻自筆架上重新取筆來,在他那問話旁,回了個:

  是。

  原先的疑惑卻也叫沈清軒這麼一問,自發解了,溫泉特有的硫磺味道,是沈清軒發問所在,他也得知沈清軒自何處輕易知道了他的到來。

  嗅覺倒像野獸。

  卻誰也沒再將這個話題延伸下去,轉而清談其他。

  沈清軒雖承他開恩,留得一命,心中卻時時謹記他是蛇妖,非我族類。不是不提防的。

  卻不想這妖如人一般,有名有姓,享受溫泉不說,還在這裡,以紙筆伴他對話了一個時辰。

  雖言簡意賅字句淡漠,卻有著非常人的耐性。

  對他這神通廣大的妖來說,更簡潔的對話方式不是沒有,沈清軒就曾領教過。這蛇卻棄置不用。

  自失語後,家人深怕冷落了他,時常找來交談。卻從未有人肯這般,耐著性子用紙筆一點點寫給他聽。一個時辰的光陰並不長,與人的一生不過沙粒,卻讓他心中的提防瓦解不說,更是生出一種微妙的親近來。

  將佈滿字跡的紙張取過放置一旁,沈清軒面帶微笑,蘸了墨汁在新鋪開的白紙上繼續與他交談:

  我若助你順利劫渡,可有回禮。

  清雋字跡旁很快出現一行端正筆跡,簡潔照舊:

  許你康復,一如常人。

  沈清軒手腕一顫,飽飲墨汁的筆尖重重劃在雪白紙上。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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