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34: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人生的禍與福、幸與不幸,往往受社會環境變遷的支配,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掌控的。我18歲參加中國高考的落第,從結果來看,可能是大幸,但在當時來說,卻無疑是天塌一樣的不幸。
一年前還在中學畢業班,我與同學們一起幻想著、探討著我們未充滿期待的日子,充滿期待,在祖國的大學長知識,然後為建設祖國在各個角落各個行業貢獻力量,我們幻想在大西北尋找礦苗,在科學部門做研究,在窮鄉僻壤做老師,過著既不是「碌碌無為」也不是「虛度年華」的一生。而這一切,都因高考落第而一盆冷水澆下來。活躍的,忙碌的,總是在同學注目的焦點中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冷清。在香島中學四年,向著社會主義、愛國主義的理想一路狂奔,到這時候發現似乎被理想拋棄。第一次成為人生的失敗者。這種精神上和出路上的落差,對一個18歲的青年的打擊,真是很大。
在參加高考的過程中,我領悟到自己原來在政治上不是那麼被信任。我曾經認為可以依賴的學校當局,在我接到落取通知書後,並沒有給予我對出路的意見或支援。幾個月後,部分落取的同學,被安排去廣州入讀補習學校,準備來年再考。我沒有得到安排。我整日閒置家中,成為畢業即失業的青年。我去找畢業班的班主任,他說會替我留意有什麼工作可做。但拖了好幾個月都沒有著落。
那時候,我父母親已經離婚多年,媽媽在日本另有家庭,我姐姐在1950年就回到廣州讀中學,1952年考上瀋陽的東北工學院,正在那裡讀書,我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妹,在上海依附他們的母親。從1951年開始,我就跟著爸爸過日子。1953年爸爸另娶。我原先在父親眼裡,是一個極為上進和讓他驕傲的孩子,自落第留在家中就成了沒有出息的多餘的人。我沒有錢花又不敢跟父親要。一個人在家中等吃飯等睡覺。感到前路茫茫。
有時候,我會早上去公共球場,同不相識的人打籃球,下午從尖沙咀住家走路到油麻地的中華書局,找些書站著看大半天,再走路回家。
那時在香港找工作不易,尤其是我們左派中文中學的畢業生,更難找事。另一方面,我仍然抱著愛國主義的理想,想要憑學校的介紹參加「愛國陣營」的工作,所以一直等待。眼看有些沒有去高考的同學,被安排留在學校任教師或職員,有的被介紹去了左派國資機構,而我仍然在等待。經過一兩個月後,我決心把個人前途問題放一邊,收拾心情去閱讀文學作品和文藝理論著作,也每天寫閱讀和生活札記。
投閒置散約半年,在廣州讀大學的同學回香港過寒假。那一天,畢業後沒有怎麼聯繫的梁麗儀,從火車站下車沒有回家,就到我家來探訪。她問我這半年怎麼過?對未來有什麼打算?以前在學校時是我關切她的「進步」,現在換了她關注我的前途。我們談了一個下午,我送她回家。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在她這段寒假期間,有多次會面。她回廣州後,我們開始了通信。
1955年2月,班主任通知我,持一封介紹信去《文匯報》找一個叫廖源的人,他會安排我工作。跟我同去的,是班中一個普通同學,不是我那樣的活躍分子。廖源不是安排我們在《文匯報》工作,而是介紹到一家華僑資本的書店——上海書局。我後來猜想,根據中共對我父親檔案的研判,我在政治背景上是不配進入中共官營機構工作的。上海書局的總公司在新加坡,香港是分局,政治上屬於中共在香港的團結對象。
我進入上海書局的月薪是100港元,公司供食宿。開始在發行部工作,幾個月後,調到位於灣仔一座舊樓四樓的編輯部,任資料搜集和校對。廖源家住三樓,他和家人常到編輯部借打電話。一年後,他陪同紅線女、馬師曾訪北京,馬紅其後回國服務,廖也就被指派到左派電影界當領導,改名廖一原。成為一時影圈名人。
據後來了解,廖源是中共黨員,被派往領導中共外圍的民盟(中國民主同盟),而上海書局的負責人,也是香港民盟的成員,間接受中共領導。上海書局,不是中共資本的黨產機構,只屬中共的外圍。
不太被信任,進不了正式的國資機構,但反而使我有了自由成長的空間。在上海書局編輯部,我開始了人生的新階段。
(文章發佈於2021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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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失敗者回憶錄》此前在《蘋果日報》連載,現正在Matters持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