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筆記|觸碰過去、觸碰現在、觸碰記憶
2019年盛夏的八月,我暫時離開炎熱的島嶼前往北方大島。放下田野發掘轉當起遺跡推廣志工,參加在S市中心車站的考古活動,宣傳國家範圍內的史前文化,力求登錄為世界遺產。在市民與觀光客人潮往來的車站通道辦這樣的活動,雖然帶有地方文化政策宣導意味,但我認為公眾推廣意義遠大於其上,總會希望大家對於S市的認識,除了美食、景點及購物之外,還能多些不同的時空認識。
這天,一個路過的老伯知道我其實來自K島,便抓著我聊起K島的政治情勢與抗爭,連番問我是否知曉某些歷史及政治人物。一陣雞同鴨講後,他轉問起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遙遠的地方。我說,剛好對S市的考古文化有些興趣,正在進行相關的研究。老伯聽後馬上回說:
「你的家鄉正面臨著危機,為什麼還在這裡搞這個?」
問得一時語塞。
我不應該在這裡嗎?身在此處與關心局勢是有所衝突嗎?當下對答的幾秒宛如被洗去了記憶,只記得腦中頓時如同按下按鈕般,觸發了埋藏腦中已久的思緒:作為考古工作者,面對著所處在(或對自己有所情感連結)的土地上,即時發生的許許多多事件時,自己的角色可以做些什麼?
瞬間閃過的念頭,是2015年,敘利亞考古學家Khalid al-Asaad為保護巴爾米拉考古遺址與文物而與伊斯蘭國產生衝突,最終遭極刑而身亡。默默自問,如果在相同情況下,應該無法如Khalid al-Asaad這般獻出生命吧?微微慶幸著所處的生活環境,無須讓自己面對如此極端的情況。但另一方面也想著,倘若只是將考古學的工作侷限在對「過去」的關注,對比當下眼前的社會危機,或許也確實如老伯所認為的不知輕重吧?
回憶起當初自己著迷於考古工作的起心動念:一邊是期待自己,也能夠將不被文字、主流、權力群體及國家機器重視的「大眾(底層)故事」,所發掘、陳說出來;一邊則是被「跨越現代國家建立的種種邊界」的知識特性所觸動。
一直認為,考古工作從來就不是單純的挖土,短短工作的近十年間,遇過因著利益跟考古人員發生衝突的地主、廠商、官方,甚至一夜之間將埋著遺址的土地「貍貓換太子」;遇過只求留下生活記憶與史前遺址共存一地的居民,卻終究難逃來自政府與學術的巨獸權力而被逼離;也遇過有著豐富海洋文化、甚至可與晚近史前文化有所關聯的漁村,卻因為缺少文獻記載與發展保存不甚顯著的原因,受著政府不友善的文資審議與財團開發的壓力。
在這些越來越多、數不盡的相遇之中,一直推著自己去思考,考古學究竟可以如何地面對現實、觸碰生活?是否可能在當代作為一種抵抗的力量或方式?沒有答案,只是知道,浪漫的觸發能夠是個開始,讓每一個人開始跳脫現代價值的牢籠。這樣的想法其實過於簡單,最難的,還是如何繼續堅持下去的毅力。自己也很清楚,講出被忽視、被遮蔽的故事,嘗試跨越一條條束縛的邊界,已是在自己心底擴散開的漣漪。
路過的一家遊客將我從沈思中拉回,他們邊問邊好奇地觸摸起活動體驗展示區中帶著紋飾的陶器,那是距今六千年前,出土在海岸邊生活的人們所遺留的貝塚底層。母親仔細地順過它的表面刻畫紋,讚嘆史前人的手藝,兒子則是在一旁專注於從各式土偶印章中,挑選出屬意的造型,在自己的小冊子內蓋上紀念。無意中,發現他們也來自K島,我開始以彼此共通的語言說明今天活動的內容,本想為他們介紹幾個有趣的展示,但母親說要趕著回飯店,等會要去機場。
「我們已經出來好幾天,你應該也知道K島現在的狀況吧?要回去支援才行。」
不需明說,我知道她指的是近期連日的民主運動。小男孩蓋滿整頁後,心滿意足地收起小冊子願意跟父母離開。相互道別後,我揮手目送他們離去。
即便清楚自己的選擇,總難免迷失在過去與現在情境的時間夾隙中,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些出土遺物,具有某種逃離現實的誘惑,只要沈浸在其中,可以相當有效地脫離現世紛擾。我曾經看著兩個年過七旬的老人家,捧著自製的複製陶器,熱烈地討論著史前陶器的製作技法,在那個瞬間,我似乎領悟到為何有些人對考古世界趨之若鶩,只需要專注在純然的過去,便超脫了現時(實)的束縛。
以為早已走遠的老伯,又回過頭來跟我搭聲,我正緊張著要如何回覆他拋出的問題,卻只見他不疾不徐地說:「忘記告訴你,要加油,不要認輸。」
追記:
事過多年的今日,經歷K島與生活中的種種,險些忘記當初這段與老伯的短暫相遇,再次審閱此篇,才再喚起記憶。那些複雜痛苦的掙扎,彷彿一切都隨著時間消退,同時也忍不住自問,自己是否認輸了呢?總有些事無關輸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從那年夏天以來,這一路失去了許多,信念還在,但多了很多迷惘:不安於自己身份認同的曖昧,焦慮於自己的工作究竟能成就些什麼?徬徨於自己是否仍走在曾堅信不移的道路上?如果記憶能有形體、能夠觸碰,是不是會更容易感受自己對家、對田野、對土地的記憶,而不容易忘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