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做口述历史了解家人,却还是无法真正和解|接力访问067 Zebra
文|杨樱
Zebra 是一个对情感和权力边界很敏感的人。在小镜湖之后,因为她所在的女性主义社群有种种争议,给她带来了相当的情感压力,我们的接力访问暂缓了很久。再联系上,她已经离开成都,并如之前计划的那样开始了心理学的长阶课程。
我们的对话并没有围绕她长期从事的 NGO 工作聊太多。最初我对 Zebra 的口音很感兴趣,她说自己是四川人,却有一口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而且她不是三线子弟。Zebra 的很多经验都来自她很早就开始接触的互联网——作为一个 1995 年生的人,这些经验既帮助她跨越了地域所在的局限,也让她在各种信息的综合作用下快速成长。正因如此,她开始在家里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与父母产生“断层”,持续至今。
“互联网一代”的成长故事其实并不少见,不过 Zebra 的例外之处在于,她一直在尝试解决这种隔阂。为了了解父母的经历,以及他们对她的权力关系,她用 PPT 解释自己的工作,给他们做口述历史,虽然这些依然没能带来彼此之间关系的长久改善。
如果说要有什么收益,就是她在给家人做口述之后,越来越觉得普通人的经历重要。她希望可以做一些事情,让每个人的故事可以有讲述的机会。
以下是 Zebra 的口述:
我老家是绵阳的。高三的时候,因为学播音主持,是艺考生,有一年在成都川师东校区那边的一个培训学校上课。我家境还算可以,父母都是医生,小学就开始上网。虽然我是县城长大的小孩,但接触网络还算比较早,家里面第一台是那种方正大电脑,小学六年级就帮我们全家人都注册了 QQ 号。那会儿 QQ 空间还有一个“腾讯文学圈”,在空间写东西,有一些会得到编辑推荐。
我很喜欢看小说、听摇滚乐,初中拿零花钱在我们县城文轩书店订了《我爱摇滚乐》《爱音乐》《看电影》这些杂志,可能我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定这种杂志的人。
而且我也很“愤青”,谁要来管教我,让我不得不必须做什么,我就会特别敏感。我十几岁的时候,家里人就突然发现这个小孩一下子变得特别强硬,一天到晚都很愤怒。
我到成都念书的时候,已经在网络上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给我推荐去哪看演出。那会儿我还看过李志在成都的演出,在小酒馆芳沁店,我不敢点酒,也不能自带饮品。第一次去看演唱会,百来人挤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我现在都还记得皮肤之间那种接触的感觉。像从一本书找到另一本书一样,我通过很多线索找到了很多活动,那会儿我都是凌晨 2 点多才会回到培训学校。
我有一点英雄主义,特别是在很小的时候。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大家都是我的 NPC,就会想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家里人对我的很多做事方式不是特别的认可,很想要纠正我。我就想象,是不是对于这个世界我是有责任、有使命的,他们都是我的 NPC。这是我的游戏,我要怎么来玩。所以很早的时候我就会想要做什么。
当我开始从这种想象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开始在网上去上一些公开课,我很想了解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周遭有什么变化,人和人的关系是怎样的,所以我就在网络上到处去找我能够学习的东西。
那会儿上在网易公开课和慕课(MOOC),学了台南大学的社会学课,还有哈佛人类学等等,其实就是看一些录像。最开始我想要去学社会科学,因为很喜欢独立音乐。小时候听台湾独立乐团,发现他们和内地的不一样——他们很喜欢议事、对话、讨论,我在身边没有遇到过那么多喜欢对话的人。台湾音乐人很喜欢讨论政治,会对很多事情发表自己的思考,让我觉得思考和对话不是羞耻的事情,表达自我也可以激发别人。
但我文化课很差,我从小到大不太喜欢学习……爸妈以为我考不上高中,就想让我去学那种“3+2”护理学校,因为他们是医生。但是没想到我运气很好,考上了高中,而且进了实验班。
我说话没有四川方言的感觉。以前网上有那种语音频道,我和网友会在上面读广播剧或者什么的。后面有老师说,也许我可以去考虑一下去学艺术,去读播音主持专业,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专业……当时我选学校,其实就是想去一个喜欢的城市。
我做事一般是先斩后奏。我知道父母不会同意,而且他们一定会说伤害我的话,我就会选择先以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去体验,体验完了之后再告诉他们,让他们生气,让他们来给我一些情绪什么的,但是我又还好好活着,他们也不会有太多可说的。我一般和我父母都是这种关系。我先做好自己的决定。
前段时间还和爸妈吵架,把他们拉黑了,群也退了,然后又把他们放回来。我今年 28 岁,我父母会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孩我管不了了,但是他们又很想要在我这里呈现家长的权力感……
前段时间拉黑我妈,是因为我前段时间漂了一个金色的头发,又打了鼻钉,再加上我本身从大学开始,慢慢对于身体这种东西没有特别强烈的执念,也陆续文了身。但我妈就会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接受不了,而且她很有压力。
有一天我分享了一张我觉得很好看的自拍到群里,当时只有我姐夫回复了一下。后面我妈直接和我私聊,对我进行了长达两个微信屏幕的那种人身攻击,评价我的发型发色、鼻钉、文身、交友方式,就把我进行了一整个大评价,完了之后再进行作为母亲的自我攻击,她的焦虑一直不停地传递给我,让我觉得特别难受。我在和我爸妈的关系上其实做过非常多的努力,希望他们知道我是爱他们、支持他们的,希望他们可以拥有自己。
中间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插曲。就是我最近在学心理学的课,老师是台湾人。前段时间我妈在网上看视频,上面说美国在中国办心理学班,洗脑中国人。我爸就给我打电话——因为我已经和我妈一个月没联系了——再加上他们无条件相信间谍短视频,就开始对我进行侦查。
我爸问,你最近开始上课了吗?那个课程多少钱?是在哪里?是在成都吗?你们老师叫什么名字?他是哪里的?我就把老师的信息给到他。很好笑,因为我们老师是个台湾人,名字和蔡英文的秘书长还是什么人好像撞了,我爸使用百度百科来检索,就觉得他的想象落实了。我父母真的会跟我说,你要爱祖国爱人民。又在微信上面重新讲了一遍,希望我可以爱祖国爱人民,然后不要参加邪教。
然后我就说,我不需要邪教,有的时候家庭关系对我来说更像是邪教。然后我爸也火了。骂我孽子。
我父母(以前)会问我是不是在搞女权,其实他们只觉得我在对抗一些似乎不该去对抗的东西,会有危险。我以前还做过 PPT,解释我在做什么,包括我以前在公益机构工作的时候,因为我父母也会担心我没有钱拿,担心这个是犯法的,我也会给他们做 PPT,说目前这个项目是做什么议题的、会怎么做、钱从哪里来、每个月可以花多少、可以拿到多少钱……所以最近经历了这几件事情之后,我已经不想解决问题。我和我父母的关系就是过山车式的,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特别能够理解我,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确实还没有理解我。
我以前一直会想,我的父母真的爱我吗,爱到底是什么?我小学的时候,日记被我爸妈看了,发现我喜欢别人,就把我打一顿。那个时候我知道不能袒露情感,我不能让他们知晓我有类似的情感。
我读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差,又不喜欢和他们讲话,总读一些他们觉得没有必要读的书,所以我妈撕掉过我的书,当着我的面烧掉过我的书。
让我觉得特别不能够理解的是,有一次我买了一本岩井俊二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当时在新华书店看,我妈过来给我买教辅资料,看到我在那看课外书,直接把我拎起来就往家走。我们老家有条河——那个场景实在是太清晰了——我妈拎着我往家走,我当时特别紧张,因为我知道回家之后又会被打。当时我的同学就从桥另外一边走了过来,我当时应该在反抗,我妈就打了一下我的脖子后面,然后就把我的书扔进了河里。我一下就崩溃了,就开始哭,我的同学从对面走过来,都不敢和我打招呼。
这个事情带给我的冲击力太强了。我现在都会给父母说,我觉得你们在羞辱我。但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姐比我大 4 岁,她比较听话。以前她在绵阳读书的时候,去参加周杰伦见面会,我爸妈直接让她退学回县城来读书了。我姐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冬天衣服不够,我爸去给她送那种毛裤什么的,还把我带上了。去了之后,我爸让我姐当场换衣服,我姐不愿意——那个事情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因为和父母之间的关系而痛哭。我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是一致的,都是被管教的小孩,但是她和我的处理方式不太一样。
我给妈妈做口述历史,因为我想知道她是怎样成长起来的,我很想要理解这个女性。当时了解到一个项目,叫《生的故事》,北京草场地当年的纪录片项目。拍摄者可能是小孩,被拍摄者是母亲,一起讨论生育话题。我很受震撼。
那个时候我就有一种女性主义启蒙的感觉,但我还不知道女权或什么,只是突然发现我妈是个人,是有自己名字的,有自己的经历。我觉得我终于在那个时候找到了一个表达方式。我可以行动了。我就把片子发给了我妈,就说我也想做一个类似的,但是她不想录像,所以我们当时录了音,以及我做了一些小的记录,她也不想发表。我觉得做这个事情对我们俩很重要。我们是在一个比较轻松的状态下面间歇完成的,我会列一些提纲去问她,比如说她是怎么出生的,她的父母是怎么对待她的,然后她的家庭情况。
我妈和我爸自由恋爱,然后我爸爸这一边所有的兄弟都是生的男孩。我后面才知道我妈妈其实流产过。也是通过口述我才知道,我妈那个时候也安了环,因为安环身体受到了很多伤害。1995 年的时候,我们家交了巨额的罚款。我爸后面经常会讲,说要是不生我,我们家早买大彩电,大冰箱了……我妈也会讲,她怀着我的时候就到处躲。
我前面其实还有一个哥哥,后面意外流产了,流产之后才知道是一个男孩。后面我妈怀我的时候就说,不管男孩女孩都要把我生下来,然后生我的时候还是在乡下,没有在医院里。也是因为在躲。
后来他们会讲,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很邪门。我爸梦见我们家堂屋——川西那种有点像四合院的大院子,有一个主进门的地方——有人在敲门,他从堂屋出来去开门的时候,有一个穿水绿色衣服的小男孩喊他爸爸。
因为我生在村子里,他们就去找那种旧衣服给我穿,在那些旧衣服里面,就有一件水绿色的小袄。我觉得太神了,我爸经常喝多了之后再讲这个故事,他们觉得我的性格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我身上还携带了另外一个人的命运。其实我小的时候一直很厌恶这种讲述。我就感觉他们并不准备面对我这个小孩,总想要找一些借口。
做口述的时候我们都哭得很厉害,讨论、去聊人的成长。我妈当时也跟我说,没有想到有人关心她的故事。很多事她其实从来没说过。这也带给我很大的震动,因为我觉得普通人的故事很重要。也是通过这个举动,我好像有一点点找到我人生的使命感。我希望人都觉得自己的故事重要。所以我后面做很多事情,都是人的学习和转化相关的一些工作。
虽然我和我妈都痛哭,我虽然理解了她,但是我不接受她对我的伤害。我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我依旧觉得她应该向我道歉。但父母是不会道歉的。
对话的时候,我以为我们是平等的。我以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交谈,但其实我父母还是会觉得是在和自己的孩子交谈,我们的权力关系是没有得到一个释放的。
我意识到这个之后,虽然后面还做了去访谈了我奶奶、我爸爸,但是我还是意识到可能我和他们真的太不一样了。我们就是他们的课题,就是他们的功课。他们不准备去做出新的行动,也不想要改变,也不知道怎么做。后面我和我妈妈的关系有缓解,但是很快也因为他们无法要求我去做一个他们期待的小孩这件事情而打破了。
我 2018 年毕业去了公益机构,做环境教育的研究。我其实是在慢慢做事情的时候,开始去了解到社会上工作的不同的一些结构模式,人的一些分类什么的。后来我一直在公益这个领域,只是有不同的方向。
我从来没有觉得在中国有公益机构行业这种存在。我越来越发现从大的环境框架以及政策上看,内地的公益组织其实也是很公司化的。现在几乎没有草根组织了,大公司或者说大资本开始介入到公益慈善这个领域,筹款的那种网络化以及官方背景化,小的机构和草根小组消失。官方在接管这些东西。我觉得我内心是缺乏这种安全感,好像一直都知道这个东西它并没有那么真实可靠,或者我做这些事情,本身并不因为在公益领域里面就如何特别,我并不这样觉得。因为它始终还在一个大的系统里面,对,大的体系其实并没有改变。
Q:你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A:不久前我去看了林生祥的演出。台湾的音乐人其实现在也很少来。当天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去的,现场发生特别神奇的一件事情。
我有一个广州的朋友,当天临时决定开车来深圳看演出,看见了我就走过来打招呼。我们以前一直是网友,她认识我,但之前见面她戴着口罩,我都没见过她生动的样子。之前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些很糟糕的感受,这个朋友平时和我也不怎么私聊,但给我转发了一个行动者和社群创伤相关的文章,希望对我有帮助。我觉得就很神奇,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样一个情境下面见面。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于公共场景突然有人喊出我的名字,都有一种不安全感,我有种想要隐藏自己、无法开口说话的感觉。但那个情景对我来说还挺动人和深刻的。
Q: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解决的问题?
A:肩颈疼痛。
Q:你想找谁来接力?
A:想要推荐阿顺,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也曾经共事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她的微信签名:一团温热的小火苗。顺顺是那种会温柔托举别人的行动者,也是一直很关照自己的人。顺顺是我喜欢的那种人,不是成为“一个成熟的成年人”,而是慢慢学会成为“更熟练的自己”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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