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內角和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七日書-第六期#1|原本相連著,卻被截斷成島

內角和
·
垃圾和海藻和不完整的貝殼和不斷變得細碎的砂石,家鄉的海砂在哪裡?腳印和沙堡和日落漲潮的浪花和烤魷魚的竹籤,故事的沙灘是什麼模樣?

南半球的夏天要來了,墨爾本天氣逐漸回暖,甚至白天已經可以穿上短袖,我時常想起台灣的熱,還有台灣便利商店的蛋捲冰淇淋。夏日炎炎,超商冷氣無限放送,人們排著隊,等著那一支期間限定口味的冰淇淋,期間限定的限時的甜,要在融化之前吃掉的甜,身邊的朋友都很喜歡,但那樣的甜對我來說卻是太過複雜的享受。我更喜歡和想念的是古早味冰淇淋和冰餅,記憶裡的鼓山渡船頭的船鳴、帶我去到旗津與夏日記憶的海風,想念是用彩色塑料冰淇淋碗承裝的牛奶、花生和巧克力口味,想念辦桌紅椅和有著冰涼桌面的鐵製折桌,想念是得用鐵製小湯匙一小口一小口的回味。想念一段尚未成年的脫落的記憶,何其容易又何其難能,那記憶的漂流瓶並不總是順著洋流回來,但如果它回來了,那就是書寫的時候。

垃圾和海藻和不完整的貝殼和不斷變得細碎的砂石,家鄉的海砂在哪裡?腳印和沙堡和日落漲潮的浪花和烤魷魚的竹籤,故事的沙灘是什麼模樣?旗津的一切於我而言都屬於過去某一段時間,並且不再更新,它屬於我第一個出櫃的同志友人的深情告白,屬於高中的最後一個跨年的午夜,屬於和媽一起踏浪的兒時記憶。

最喜歡的冰淇淋
在站前補習班認識的同志小龜常帶我去旗津的斗六冰城吃冰,我們都不喜歡海之冰那種俗又大碗的剉冰,就偏愛小碗的旗津古早味冰淇淋。那年高二,我們的家住得近,在馬卡道靠壽山再過去一點的街區,離西子灣並不遠,假日的早上會待在小龜家的頂樓房間打電動,中午和小龜的阿嬤一起吃午餐,吃完午餐我們就騎著腳踏車一路往西子灣的方向去,去看海去發呆去港邊偷抽煙。傍晚之前我們會搭著渡輪船到旗津,吃小龜最喜歡的冰淇淋,後來那也變成了我最喜歡的冰淇淋,雖然我已經忘記那冰的口感和味道,但它仍然是記憶中的最喜歡。「最」這個字是過於強烈和不必要的,一如「永遠」和「絕對」,「不可能」和「恨」,但我得用最喜歡來形容,是因為它不易被超越的特性已經不是冰淇淋本身,而是當它成為記憶的載體時,那被冰淇淋鎖住的日記般的情感與詩歌,只能等到再一次享用的那天,只能等到那冰融化在嘴裡時,才會想起當初喜歡的緣由是什麼。最喜歡的,並不一定是最好吃的,好吃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個原因是某天我們悠哉地在斗六冰城的戶外座位吃冰時,他圓潤的大眼睛緊緊盯著我,狠狠吃下一大口草莓冰淇淋,用鐵製小湯匙對著我的眉心,說「你知道的對吧?我是gay,我喜歡男生」。我盯著他的鐵製小湯匙,再重新對焦到他圓潤的大眼睛,說「你知道我也是gay吧?我喜歡女生。」

過港隧道裡的煙火
高中生喝酒已經不稀奇,或許未成年騎機車也沒那麼特別了,尤其在南台灣。我的高中位在舊高雄縣與高雄市的邊緣,我和幾個高中同學也想像自己邊緣,其實是想要特別,我們的高中就要結束了,未來會在哪裡,這是每個人心中的問題,直到十幾年過後的現在也沒有人知道答案。那天晚上我們窩在一個住小港的同學家的頂樓放煙火,點了仙女棒、蝴蝶炮和水鴛鴦,每個人都要在煙火向天空噴射之前跳過它著火的頂端,看著火藥被點著,煙火芯在倒數的時間,黑夜中助跑和跳躍的身影,明天過後我們其實還是一樣空虛的年輕人,是想要特別的,怎麼知道煙火放完後的場合是特別冷清。我們下樓騎機車,四台機車從小港出發,一路往旗津的方向去,過港隧道裡迷離的橙黃色路燈和砂石車與連接車的行駛回聲,像是抽格影像少了什麼卻又那麼完整,我們的菜籃機車在大卡車之間不被在乎,就連我們彼此的聲音也聽不清楚,高中生涯的尾聲是想要特別一點的,我們以為自己是煙火,可是我們其實只是過港隧道裡的沙塵,飄著,或許會飄到旗津和海砂會合。

恍惚的沙堡
記憶中唯一一次和媽去旗津並不是什麼太快樂的回憶,那是塵封的無聲的八釐米錄像帶般的小時候,腦海中的場景並不完整,我究竟是多大年紀甚至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堆沙堡的手是那麼的小,媽告訴我不能靠海太近,可是我的沙堡需要海水的支持才能堅固起來,但媽媽沒有給我任何可以接住海水的器皿,有的只是一雙小手,於是我往海的方向走去,去撈一些海水給沙堡,小手總沒能接住太多的海水,於是我放棄了原本的沙堡,來到浪花的交界處,已經離媽媽好遠,但我相信新的沙堡在這裡可以堅固起來。時間靠近落日,就要漲潮了,浪花的邊緣向我推進,而媽媽終於發現我不在她的身邊。有時候我好像還能看見媽在遠處叫喊的身影,和她衝向漲潮浪花打來的方向一手將我抱起,我的沙堡被海水摧毀了,被使它堅固的海水吞噬了。我的沙堡。

旗津原是沙洲半島與高雄緊緊相依,只因高雄港第二港口的擴建而被迫截斷成島,被迫成為的離島,至少還有一條海底隧道像血管一樣連著原本的身體。其實所有的記憶都是相連的,忘記的時候記憶就是一座一座破碎的離島,想起來的時候也沒能完整成一開始的模樣,只能接近,只能慶幸還能想得起來。距離有關旗津的記憶已經時隔多年,如今我已在離台灣好遠的地方,在南半球生活著,有時候在想,我究竟是自願成為離島的,還是被迫截斷成島的?這種「時常想起」的記憶會提醒我與陸地的斷裂,而陣痛總持續糾纏著我。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