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見聞錄㈢：石頭記
從Delphi到Kalambaka直線距離不過200公里的樣子，但兩地間並沒有直達的公共交通，光是這段旅程，都像是一趟探險。乘坐長途巴士在崇山峻嶺中顛簸，三度轉車，從下午三點多坐到晚上九點多，總算抵達Kalambaka。天已經黑透。
迫不及待地跳下車，拿好行李箱，擡頭。早已讀過對此地的描述，然而親臨其境，還是深受震撼——小鎮的後方，突兀地顯現出高入雲天的巨大黑影。在燈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出那是幾塊巍峨如山的岩石，在夜色中半隱半現，頗有幾分鬼魅。預訂好的旅館離山腳不遠，於是朝着黑影的方向走去。如此龐然大物，彷彿觸手可及，一路讓我激動不已。
然而我心裏清楚，這只是序曲。這幾塊岩石背後，有更大的天地，它才是我來到這裏的目的——Meteora。幾乎所有介紹Meteora的文字都會先解釋此名稱，其意義爲「懸浮在空中」，英文中表示隕星的詞meteor與之同源。這兩者聯繫在一起，腦中浮現出一幅巨石從天而降的畫面，先把自己陶醉一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這片令人眼花繚亂的巨石林，而人類也來插上一手：苦行僧深入此地尋求與世隔絕，並慢慢在各岩頂上建造起修道院來，於是這裏原本已經驚世駭俗的自然風光上又多加了一道匪夷所思的人文景觀。
Kalambaka在Meteora的南面。我計劃好的路線的前半段應當與絕大多數遊客一樣，往西北，穿過一個更小的鎮子Kastraki上山，欣賞岩石，參觀修道院。不同的部分在於我想在遊覽完之後看看能不能在岩石間找條近路直接回到Kalambaka。
第二天一早出門時，旅店前臺告訴我也可以從Kalambaka的北邊沿徒步健行的小道上山。但我起初並沒有打算改變計劃，吃完早飯便興致勃勃地沿着巨石腳下朝西走去。一邊走一邊展開地圖查看，日光把我的身影拉向前方。我猛然發覺：按照這樣的路線，一路上石林都在我的東邊，而太陽也在東邊，給巨石拍照時永遠都是逆光，這樣拍出來的照片沒法看——其實我這趟希臘之行根本沒帶相機，一路都只是拿手機在拍而已，但這顯然並不妨礙我認真拍照的熱情……
於是我立即決定換個方向由店家提到的步道上山。步道的入口是個大峽谷，左邊是前一晚震懾住我的「黑影」，右邊是另一座岩柱，而岩頂上就有一座修道院，名喚Agia Trias。整片石林中的山頂上曾經共有二十四座修道院，而現今只剩六座仍在使用。我對進入這些修道院參觀的興趣並不是特別大，更吸引我的是山石地貌，所以並不打算每座都進去——事實上也很難來得及，它們只開到下午兩三點鐘。此時我的注意力完全在岩石上，於是直接略過Agia Trias，雖然望過去好像有纜車挺好玩的樣子。
冬天也許並不是健行的季節，山道上就只有我一人。我是如此興奮，以至於哼着小曲大步向前。這趟希臘之行，我最期待的不是古老滄桑的雅典，不是神話裏的「世界中心」Delphi，更不是號稱夜生活豐富多彩的Thessaloniki，而是此時身處的Meteora——高懸於空中的另一個世界。哼着哼着，就哼不動了，蜿蜒的山路越來越曲折陡峭，我爬得也愈發費力。從半山腰往下望去，上山的路已經細小難辨，光看地圖還真沒有反應過來是要爬這麼高的。
這段山路的盡頭在一條盤山公路邊，我就在路旁一邊休息一邊欣賞羣山。溫暖的晨光灑在對面山岩和修道院上，遠處的雪山從山間空隙中露出神祕冷峻的一角，Kalambaka已經顯得非常渺小，月亮還懸在山頭上。我改變路線的決定是正確的，一路上不見人煙，於是這美景良辰，我一人獨享。
依照地圖上的描述，沿着公路走一段之後又有山道，然而我卻找不到。仔細研究，大致確定了位置，看起來的確有幾條亂道的樣子，可是並不成形。我沒管那麼多，就往下走去。走了兩步我已經察覺到了危險：下面根本沒有路，陡坡上鋪滿落葉，站都站不住，只是不停往下滑，而且到處都是石頭。而我卻沒太放心上，因爲對面山上的小道清晰可見，故依舊決定繼續往下。然而我馬上就切身體會了「連滾帶爬」四字的含義：踩在落葉上，滑得根本收不住腳；衣服被荊棘勾得「噗噗」作響，手掌上不知什麼時候扎進去好幾根刺，陪我走完餘下的旅途。畢竟是踩到過海膽的人，對這些刺毫不在意，直到後來回家休息飽了才想起把它們挑出來。
滑到一半，看見下面更濃密的荊棘叢，我纔開始認真考慮安全問題。擡頭已經望不見天日，半個人影都沒有，呼救必定不會有人應。望着山谷對面的小道，心裏琢磨如果我下到谷底，再往上爬，先不考慮能不能活着過去，好像並沒有走近路啊？沿着公路走雖然看上去遠，但坡度平緩，輕鬆無比；而這似是而非的近道，先下山再爬上山到對面公路，這得費多少時間和力氣？假如我沒有下來而是一直沿着公路走，貌似早就到那邊了。那麼我下來到底是爲了什麼呢？當下決定趕緊想辦法回到公路上去——我是來看風景的，不能把時間耗在這遮天蔽日的叢林裏。於是我一邊罵自己蠢一邊開路向上，間或還思考一下要是自己葬身在這片山林中，要多久纔有人發現屍骨——如果真有人能發現的話……
往上爬就不是這麼容易了。受落葉迫害我滑了一跤，撞在石頭上，傷了右膝。當時只見到新買不久的褲子上擦破了一點，後來回到旅館脱下一看還出了不少血。而就在此前的兩天，我左腿的膝蓋重重地撞到牀沿，差點把骨頭都撞碎了，留下一道口子和大片淤青。剛纔爬山時，左膝已經開始隱隱作痛，現在右邊又來一下，老天爺真是一點都不偏心。不過也許應該慶幸，要是這跤摔的還是左膝，那我搞不好就永遠留在那山谷中了。因爲後來回到公路上還是能夠活蹦亂跳，所以我以爲傷得不重，直到我蹲下來逗一隊野貓的時候：馬路對面的遊客滿臉困惑地看着這個東方人面帶笑意地朝小貓蹲下，忽然間又如同觸電般彈起，面目猙獰……
那天晚上我在旅館修整好之後出門覓食，沒走幾步，新傷的右膝猛然一陣劇痛，無法繼續前行，只好停下弓背把雙手撐在大腿上休息。這時路邊竄出一條野狗，踱到我面前，再晃晃悠悠走開。定睛一看這還是條瘸狗！我頓時哭笑不得，覺得牠一定是哪位神明派來取笑我的。不過這條跟我同病相憐的狗倒是讓我心情大好，一整晚都笑面吟吟。要不是實在動不了真想追上去買肉串給牠吃。噢，我都忘了我其實是怕狗的。那畫面我至今難忘——前面是瘸狗悠哉遊哉，後面是瘸了的我在嘆氣目送牠離開——簡直一派病態的和諧。
費了好大的力氣終於回到了公路上，坐在水泥防護墩上喘着粗氣。喝了幾口水休息了一下，感覺好像滿血復活了，繼續歡快地看風景，爬岩石。Meteora是我在計劃整個希臘的行程時無意中看到的，隨即立即被其獨特的地貌攝走了魂魄而決定一定要來，之後發現手中的Lonely Planet希臘卷封面就是這裏的一座修道院，於是一個庸俗的想法誕生了：找到封面照的位置，拿着書對着實景拍張照片。書是數年前所購，裏面有些信息已經過時。正巧在爲出行作準備查資料時碰到電子書打折，便又買了最新的電子版。所以其實對這趟旅行來說無論如何都沒有必要把厚如字典般的這本紙書帶在身邊，有電子版就已經足夠，方便攜帶，況且信息還更新。我背了它一路，就是爲了拍張照片，想想也挺無聊的。可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新版的封面也是同一座修道院，只不過角度不同。前一晚對着地圖大致已經確定了是哪座，很快就到達了，於是很滿足地分別拿着書和iPad拍下了兩個封面。
越往西走，遊客就越來越多，畢竟大家都是從那邊過來的。路邊停滿了車，這大概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遊客選擇的上山方式吧，只零星看到幾個步行的，而像我一樣從東邊過來的就沒有了。很快就接近了大家參觀的起點，也不是很遠嘛！要不是我作那一下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兜個來回時間都綽綽有餘。
此時我已經飢餓難耐。早飯本來就沒吃多少，雖然提前考慮到了餐飲問題也沒有帶乾糧只帶了水——然而水也快喝光了。在希臘大陸上，方便快捷還能填飽肚子的食物除了gyro（烤肉）就是souvlaki（肉串）了，但這東西涼了又不好吃，我就放棄了。而麪包我又覺得太無趣，所以也沒買。最主要還是之前讀到過說山上會有烤肉攤，所以我就更沒理由增加負重了（那本厚重的書一定覺得很有面子）。眼看不遠處就是最西端的兩座修道院Valaam和Megalou Meteorou（Great Meteoron）了，門前有座廣場，很是熱鬧，攤販也不少，可賣的都是紀念品，連瓶水都沒有。撞見警察一問，他說山下纔有吃的……耍我嘛！你們賣點吃的會死啊！這麼多遊客都不做生意，你說你們經濟好得了嗎？
沒辦法，只好忍着飢餓去先去Valaam修道院裏參觀。我也真是餓壞了，進去之後就東張西望地試圖找到他們的食堂想去討口飯吃，未遂。而後來到Megalou Meteorou。名稱中帶個「大」字果然還是不一樣，Megalou Meteorou是六座修道院中規模最大的，地勢也較高。站在觀景臺俯瞰羣山衆岩，不遠處是Valaam，豎立在岩頂宛若浮在空中。太陽已經升得很高，照耀着這片奇形怪狀的巨型石林，投下形式詭異的陰影。底下的Kastraki鎮一片安寧，霧氣繚繞，將其籠罩，如夢似幻。
這就是我日夜翹首以盼的Meteora。現在來過了，看過了，反倒有些悵然若失，此後的行程似乎就沒了盼頭。我坐在石凳上曬着太陽，望着眼前難分虛實的一切，索性放空大腦，任遊客在我眼前穿梭。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語言，循聲望去，幾位上海的阿姨爺叔，一行五六人，沒看見有導遊帶隊，難道他們是自己來的？這倒不多見。叔叔阿姨們在邊上挑選位置旁若無人地變換姿勢照相，自信且自在。他們這般灑脫的生活態度頗讓我有些欣賞：人至中老年，尤其是他們這一代人，辛苦半生終於退休後，正應該好好享受一下人生，而不是把重心完全放在子女身上繼續操勞。
從Megalou Meteorou出來，發現邊上有條小路似乎可以通到旁邊Valaam那塊岩石的底下去，再次激發了我的探險慾望，於是我往下走去。半途中發現由於樹木的遮擋，向上看視野不太好，遂決定返回，不再虐待自己的膝蓋。
原本打算在山上游盪到黃昏，可肚子裏的鼓早已擂得震天響，水也喝盡，只好再稍作流連便下山。心裏多少有些不甘，但也無可奈何。
往下的路大部分都在山石的陰影中。擡頭望着怪石嶙峋，光和影的界線清晰分明。悠閒地走着，慢慢回味這大半天的經歷。小的時候，對「世界」還沒有什麼概念，就發願說想走遍世界。逐漸長大，很多想法都已經改變，而這個念頭卻始終如一，甚至愈發強烈。每每想到世界這麼大，各處都有不同的精彩，就激動無比，很想盡所有可能一一體會。這顆不安分的心，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總是嚮往浪跡天涯。人生苦短，何不縱酒歡歌，恣意漂泊？
到了Kastraki鎮上第一件是就是找吃的。衝進一家糕點鋪，買了食物和水，出門沒幾步就吃得精光。橫穿Kastraki小鎮纔能回到Kalambaka，一路上看着美景很是羨慕這裏的居民，擡頭就是巨大的岩石，低頭則是岩石的陰影。不過每天都面對這幾塊大石頭也會膩吧？之前旅店老闆就說，本地景色雖好，可是日日如此也就不當回事了……畢竟村鎮這麼小，對年輕一些的人來說終究還過於平淡無聊，更缺少工作機會。世事總是充滿荒誕：你千辛萬苦、跋山涉水終於得以「朝拜」的勝地，時常正是別人不堪忍受、一心想要逃離的落後「鄉下」。
回到旅館日已西斜。走上陽臺，巨岩矗立在近旁，威武不減。夕陽照在岩石上，一片金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