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語穿越茨廠街區
我無語穿越茨廠街區,身邊的喧嘩糾結成複雜多變的曲子,一路敲擊我的聽力。泰語流行樂自擴音器流放街頭,浸軟了燠熱的天氣;本地華人攤販流放美式英語,招徠外國游客;不同語系的旅人與他們的旅伴大聲交談,流放各自的鄉音。流放,如被放倒的原木撲通入河,順水流而去,說不準來自哪一端的土地,或抵達哪一個阻擋水勢的淺灣。流放,也許不是一種傷,是一鍋又一鍋的燉湯,因長時間烹煮而食材難辨,不分彼此屯聚在這裡。
然而,他們大多只是過客,不需背負太多的憂傷,況且還有一個歸處在他方。我也只能無語穿越茨廠街區。
敦李孝式路、蘇丹街、戲院街、茨廠街、漢利格路……這一大段介於富都路與馬哈拉惹里拉路之間的區塊,在我的溜達地圖裡,合稱為茨廠街區。這裡有自成一格的生態模式,又有不拘一格的往來互動。我永遠無法預知,會在這裡遇上來自何方的異鄉人,聽到夾帶什麼腔調的問候。
也許,他們只是前來搜羅旅遊書上陳列的異國情調,一一印證,編譯剪貼,再存放在標明「馬來西亞」的記憶本子裡。我們似乎也不介意兜售合乎標準的異國情調。每一種本土特色,都有既定的價碼;每一個應答,都有現成的套路。你情我願,美好愉快的交易。
他們、他們,我們、我們,就這麼簡單的劃分為兩個類別?
真相總是不容易看清,事實往往並非僅有簡單的一面。在這個國度,或者單單在這個纏繞著歷史繃帶的茨廠街區,族群成分的複雜程度,遠遠比我們從課本、新聞媒體、政黨宣傳資料等等得知的,還要高。輕易歸類,我們就會錯失很多動人的片段,而這些片段勾起的深深淺淺的感觸,可以改變我們觀看世界的高度。
在印尼工作的日本人,體驗過印尼人的生活習慣和飲食文化,到吉隆坡出差時,為恰巧前來旅遊的日本同鄉引路,指點傳說中的「南洋」風情;在香港成長及受教育、會說廣東話的法國青年,帶領只會說法語的父母,尋覓保有古老風味的廣式美食;來自加拿大的印度裔女子,來這裡探詢本地人的性別意識和女性的生存空間;說華語的非洲裔男子與南美洲友人,因為一首熟悉的英語老歌,在同一個地點流連……每一次,我在茨廠街區出入,與這些帶有各種背景的人擦身而過,內心的撼動卻久久不止。
我再也不能憑藉對方的膚色、髮色、五官輪廓、衣著打扮,推斷血液裡流動的民族意識,推斷日常慣用的語言,推斷是否為異鄉人。我再也不能,由於先入為主的印象,以不同的主觀情感對待眼前遇上的人。
譬如,原籍法國,曾在浮羅交怡居住十年,如今定居越南的女子,以馬來語撥電話,引導朋友前來茨廠街區。她看起來就像我們常見的歐洲人,就像我們每日販賣異國情調的對象,可她或許比我們更了解,這些物品背後的文化價值。
茨廠街區,讓我無語。
成群卻長期靜默的外籍勞工,也許同樣無語。他們彼此小聲交談,偶爾神情愉快,偶爾小心翼翼。他們有的機靈,具備在這個險惡都市存活的能力,有的純樸,不時忍受雇主及客戶的苛責,但是都遭受歧視,都得隨時面臨執法人員的刁難。他們以混雜了鄉音的華人方言於喧囂的街頭工作,內心卻在唱一首無聲的歌。
他們、他們,我們、我們。
我終究只能無語穿越茨廠街區,暗暗思索屬於自己的語言和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