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X城

X城是一個矛盾的空間，在市井和文藝氣息的兩端搖擺。在這裡生活了三年，藍小蝶已經開始有些厭倦，甚至憎恨這個已經無比熟悉的世界。她總是處於一種飄飄蕩蕩的狀態，肉體和靈魂都是如此，一直未曾找到自己生命的一個穩固的支點或是深埋土地的根系。所以有時她自嘲自己是個瞎子，靠聽覺和直覺進行感知和判斷，常常被貼上感性和衝動的標籤。

X城好大，大得好像塞得下所有人的慾望；X城好小，小到走在偏僻街巷里弄都能遇見熟人。小蝶走在街道上的時候常常沿著最邊緣走，像是在挑戰自己的平衡感一般。在這個奇奇怪怪的城市裡，她是一粒浮塵、一片枯葉、一隻杜鵑，她常安靜地停在枝頭，看整個城市如何緩緩入睡，又如何緩緩甦醒。

X城好乾淨，碧波蕩漾的湖面上飛過白色的水鳥；X城好髒，小販雲集的街道上佈滿了白色垃圾。X城是個精神分裂患者，小蝶早就發現了這一點。這很重要，又似乎不重要，但究竟她是明白的，明白一個城市內在的不安與衝突，就像明白住在這個城市裡的那些人。她告訴自己，永遠不要表裡不一，把本我壓抑在墻角，接受外來的一切暴虐，任自己退化為一隻斷了觸角的螞蟻。

在北清大學哲學系待了一千日有餘，小蝶結識了超過100個人，但真正記得上姓名和臉的不超過10個，而能夠推心置腹、無所不談的又少之又少，可能不超過三個。這或許已經很幸運的，現代人有多少連一個知心的朋友都沒有。無怪乎頭條那麼多自殺的新聞。小蝶是個安靜的姑娘，不愛說話，但說起自己喜歡的話題也能口若懸河。平時冷著個臉，似乎是不苟言笑的，但一個人的時候卻愛跳舞，熱烈地扭動和旋轉，瘋到地老天荒。在多數人眼裡她是個孤僻、古怪的姑娘，平時看的書奇奇怪怪，有時還會瘋言瘋語，讓人找不著北。但真正了解她的人會說：她是個“異類”，一個天才，一個靠著直覺乘風破浪的吉普賽女人，一個在荒原之上重建意義之塔的男人。

小蝶討厭X城，但卻不得不繼續在這裡生活、學習。這裡有著她所熟稔的一切——除了家人、老師、朋友，還有迷戀和愛護她的情人。但這又恰恰是她渴望逃離的。她遠在探索新的海岸，又永遠在背離新的熱土。

在X城的三年，她遊遍了整個中國，包括台灣和香港。她靠翻譯和自由撰稿積累了一些錢，情人M也給過她一些資助，大額的。拿著這些錢，她沒興趣到米其林吃大餐，也沒興趣去香奈兒精品店買香水和服飾，她唯一的想法是在有限的時間和預算下遊遍中國各地。她急不可耐，如饑似渴地奔向未知的世界，好像再慢一點宇宙就毀滅了，夢還未實現就破碎了。

先往中國最繁華的腹地跑：北京、天津、上海、南京、蘇州、揚州、寧波、溫州......隨後是東南地區一些小眾的地點：廬山、長沙、鳳凰、岳陽、南昌、景德鎮、婺源、宏村......再接下來是往西南跑，昆明、大理、麗江、西雙版納、桂林。接著是西北地區，拉薩、林芝、蘭州。再後來是南方，廣州、深圳、香港。新疆是一片尚未探索的神秘土地。後來小蝶去了台灣交流，這是她最魂牽夢繞的一個地方，曾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環島旅行。她永遠在路上，仿佛只有在流動中才能獲得一種存在感和實在感。但這些感覺或許也是如雲煙一般隨風飄逝的，不可捉摸，不可挽留。

X城是她停泊的一個地點，她真正的家在更遠的地方，在江水奔流的盡頭。她暗暗在心裡發誓，畢業後一定要到遠離X城的地方，徹徹底底地重新開始，體驗陌生的一切。X城很好，有美好的文青空間，有美好的人和美味的食物，但她不愛這裡。這裡沒有自由的空氣，她總覺得自己隨時要窒息、嘔吐和歇斯底里發作。可能遊歷過自由的土地後，便再也忍受不下監禁了。

兩年前她的人生發生了一場重大的“變故”。她的心被盜竊了。這場失竊發生在她在台灣交流的階段。短短的半年時間卻徹底影響了她往後的人生軌跡——好的一面：她似乎真正意義上找到了自我；壞的一面：她似乎明天都處於做夢的狀態，失魂落魄。她對自己說：我是個傻子，我居然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他誘惑我、折磨我、撕裂我，而我卻又無法割捨。我是不是已經瘋了，是不是有自虐的傾向？這就是我所找到的“自我”嗎？但馬上她又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他更懂我，如果我放棄，或許世上再無一個可以對話的靈魂伴侶了。她在兩極之間來回搖擺，搖到自己頭昏眼花，神志不清。

回到X城，這一第二故鄉，小蝶開始換一種眼光去打量這個同時充滿著浪漫和煙火氣的城市，想從不同的視角觀察它、親近它、描摹它。於是她買了一個單反，開始了獨立攝影的工作。台灣的攝影師給了她許多思想上的指引和技術上的指導，尤其是小譯。她是台北小有名氣的獨立攝影師和策展人，近期的作品在全台灣都有展出，“異形異色”的特展甚至受到了國際關注。“我想拍點東西，嘗試用影像書寫，有時候覺得文字的表達太過單薄了……”小蝶對小譯說，心仿佛是懸浮著的，既不確定這個項目的可行性，也不確定小譯是否理解她內心的惶惑、不安。“你要相信自己，聆聽內心的聲音，不要被外部的噪聲吞沒了。你該告訴自己，無論用文字還是影像，妳都會是一個優秀的書寫者。別害怕，別在意他者的評判。要對妳天賦的力量說yes。妳想到了，就立馬開始嘗試吧！千萬不要拖延。”於是小蝶開始忙碌起來，背著單反在X城的邊邊角角捕捉影像，像個在花叢中捕蝴蝶的野孩子。歷時3個月零10天，小蝶積累了一大堆影像數據。她認真挑選了一些攝影作品，簡單用ps修了圖，編纂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本攝影集《白夜將至》。她把作品定制印刷出來，附上簡單的說明和祝福文字，寄給了自己在乎的每一個人。好了，完成了一個項目。她如釋重負。

X城散發著野薔薇的香氣，她也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傳出來的，神秘的幽香，讓人不禁浮想聯翩。想到雲和山的彼端似乎有人在樹下、水畔靜靜地等待，想到花叢的深處有黑色的蝴蝶翩躚起舞，想到自己還有甜美的夢境尚未做完，想到……小蝶的思緒飄飛起來，在如水的月色中她分辨著遠處的呼聲，聽不真切，但隱隱約約可以辨識。她陷入沉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