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回响
小雪纷飞,在一个寂静的冬日,X独自开车前往医院,看望患癌的前妻。副驾上静静放着一束白百合。车内的芬芳的暖气与外面凛冽的寒风仿佛是两个平行世界,他感觉自己在被什么保护着。
在此之前,他打完通讯录里能和医疗系统沾边的朋友的电话,一篇篇地查这个城市三甲医院放射科主任医师的文献信息,当然他精力没有那么好,看了两页留个印象便作罢了,也可能,是心有不甘,在一边全力付出的同时,一边也不愿为前妻付出太多。倒是挂专家号这件事他没有偷懒,他一次又一次独自拿着前妻的病例找医生面聊,回来对比方案。
他要亲自去选择能决定孩子妈妈生死的医生。
最后,他选中一位面容肃穆的女主任。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偶然看到这位女主任在打电话给家属时气急败坏的样子,这让他坚信她是一位负责任的医生。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凶一些的女人能让他有安全感,他生命里重要的女人,总是很凶的。
前妻当上火电国企高管时,他还是大学讲师。离婚时他几乎是一声不吭净身出户走的,多年之后他的唯一怨言,也只有前妻不肯把车给他,用他喝醉了偶有的抱怨说就是
——“那部车她自己不会开都不肯给我”。
谦让往往最被看轻,也最不为人所珍惜的,前妻不见感激他,然而这件事,却让他在其他大学女老师心里的口碑非常好。
当初这个张牙舞爪掠夺他所有财产和自尊的女人,如今却遭遇了变故。癌症通知书和政审一起找到了她,她猝然辞职,避开了牢狱之灾,却进了医院。
忽然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有些愕然,随后在医院的一次次地辗转之间,他感觉到有些什么,被赢了回来。外人看起来他成果丰硕,然而在内心中,他觉得自己的大好时光都浪费得无比奢侈,出版了几本无关紧要的著作,当了半辈子大学讲师,他对四十六岁的自己是失望的,他甚至不敢读年轻时写下的文字,因为曾经有过少年意气会唤起他的失落。
住院部很静,从他家出发去医院,是从城东开到城西,这趟路是一卷他年轻时的电影胶片,每次往上开,这卷胶片就开始放起来,那些想要下一代更好的理想,那个要写出感动人心的伟大著作的梦,都化为了甘于平庸的说辞,而这部电影的结尾,就是上病房的电梯两扇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每次到的时候刚好日落,夕阳的余晖顺着白色纱帘打在半壁墙上,前妻住在那里。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比前妻更需要医院顶楼的那间癌症病房,这真是世上最让人清静的地方,每每到了这里,人便不想计较得失荣辱。
每一次医院的会面,如此令人期待,仿佛去见一个年少时的情人,奔赴一场令人期待的约会,车上的音乐把他带回了年少——虽然,实际上,也没那么令人期待,大家都老了。绝症的含义,使他可以早早坦诚得到现任妻子理解,多了仁义的名声,少了道德的负担。
前妻曾是一个充满活力,野心勃勃的女人,现在却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他忽然觉得这层对仗多么幽默,坐在前妻床边,他悠悠地对着空气笑了起来。前妻也对着空气笑了,笑里有一种不服输的不屑。
2003年非典年关,他和前妻相遇,两人的脸上稚嫩都未褪尽。他刚刚博士毕业,充满着大干一番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意气,进了高校,那时的心性真让人怀念啊。
她在国企的工作刚刚稳定下来。身边人对流行病发展势头的了解大多来自于电视和报纸,以及口口相传,恐惧笼罩在城市上空,单位和店家关停。街上的人寥寥无几。
他们还是会戴上厚厚白面包口罩跑出来见面,什么都不说,只是肩并肩在街上走走,聊聊在此情此境下对末日的想象。他喜欢她对什么事都十分有主见的样子,纵使他心里头有别的想法,也愿意耐心听着。
心里头怀揣着爱情让人就像得病了一样,浑然不想康复。他心里最好的那些光景,细细想来,也只是在她家附近细雪地的几段路走走,以及白面包口罩上那双年轻的眼睛。
在那个冬天不能出门的日子,他把她送的CD回去整整听了整整三个晚上,那是他能记住一辈子的旋律和时光。
母亲生他时难产,所以一直都比较疼弟弟,常有意无意地忽视他。曾经他站在母亲的不远处,看着弟弟喝上质地温暖柔软的奶粉,那个年代的奶粉还是奢侈品,他知道他没有喝过。
后来她成为了他的妻子,前妻给儿子细细冲上奶粉的时候,母亲偏爱弟弟的画面总会刺痛他,而眼前的光景又能补回这种刺痛。补足刺痛是一种瘾,就像舌头喜欢舔发炎的智齿那样。
又一次和十六岁的儿子一起到病房的时候是下午四点,灿白的病房四壁,又让他想起了那条细雪地。倒映在墙上那一星半点的阳光,如复燃死灰,让曾经的一家三口在病房的团聚中都感受到了暖意。
光总会褪去的,最后落入白瓷杯的光,折进了他的眼睛。熟悉的白瓷,是一场吵架中,他们摔碎的所有盘子。曾温馨洁白的陶瓷也会成随时伤人的碎瓦。
这么多年,他看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一点点被权力,利益,算计,还有一种不带恐惧的傲慢侵蚀。只有在夜晚关上灯的时候,她眼里那种纯真的光才会偶尔闪现。但在他们关系快要破裂的时候,那种偶尔闪现的光也没了。
现在他不敢再看她眼睛了,离婚了之后,多余的眼神接触都显得有些许冒昧。他们似乎比熟悉之前,还要不愿意直视对方。
爱真的存在过吗?
离婚后,他路过前妻单位的那个秋天下午,看见她一身白色风衣,摇曳着与他无关的风情时,他仍旧内心一阵刺痛。
他总是努力让自己眼睛里透露出锐气,来遮住敦厚的样子。他一次又一次尝试说些刻骨铭心一针见血的话,然而总是失败了,没有人宣布这种失败,他也不知道这种挫败的感觉从何而来。语言是文人唯一的武器,如果手中的剑因为内心杂音而无法精准出击的话,那便有一半会返过来伤了自己。因为,所有不彻底的语言都如同废话。没有什么比一个文人感受语言的无力还要伤自尊心的事情了。
在他的大学课堂上,一眼扫过去,他总会想这些年轻的面孔,在经历复杂之后,心灵会如何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发展。
爱真的存在过吗?在最后一程去医院的路上,特拉克尔的诗句在他脑海中像某种暗示那样地出现了——“一只野兽,他在院子里渴饮蓝色的井水,直到全身冰凉。”
“直到全身冰凉”——儿子坐在后排,双眼紧闭,面容却醒着。他在后视镜看着这个快要失去妈妈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碎掉,他对儿子的恐惧全然感同身受着。然而这种感同身受是间接的,他觉得自己的心仍然完整。
一具他很久以前曾紧紧抱过的身体,马上要化成白烟了。可是他好像什么感受都没有,又或者是,所有的感受如珍珠般都被包裹在一层厚厚的蚌壳里,永远都不会再出来了。
离婚时,他想自己的命运再也不会和任何人有什么深刻的牵绊了,那是一种身后凉飕飕的感觉,人到中年时,他反而觉得有牵绊是一种福气,这种牵绊是从年少时积攒下来的。然而一下子,不会再有了,身后空空,积累了十年的重量,一下子被抽走了一样。
他偷偷地想过,这一刻没有剧烈的感受,是不是因为已经离婚的原因,两个人的命运各自独立了,他更像是站在岸上平静地,慈悲地看着这一切的人。和另一个人的生命产生羁绊,真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他看见病房里那些陪护的家属,无不是在崩溃中站起来,再崩溃,再站起来,不断重复,循环……他在里面,是显得最轻松的一个。
他们的牵绊已经断裂了,事实上,当年是他先不忠的,然而在他心底更真的事实,是她先不爱他的。
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也是他前妻抢过去的房子,一书架的王小波曾是他心动的证据,这个书架从前妻的闺房搬到他们的新家,曾经一阵一阵爱的冲动,在年轻的身体里暗涌。坠入一张床,坠入一段时间,一坠就是十年。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这个无中生有的世界,他们生命交织辐射出来的世界。
房间里的白色木床见证了他们从欢愉到哀愁的迁徙。生命在这里开始,生命在这里结束,爱在这里开始,爱在这里结束。他们在这里相爱,吵架,背叛,决裂。最后,一切都空空如也。他已经把失去的从前妻这里赢回来了,他暗暗努力了那么多年,暗暗斗气,暗暗做了那么多他原本不爱的事业去赢得世俗的些许肯定,然而如今他感到非常非常的孤独。几十年的回忆从他的身体里流过,时间像巨大的河流涌出他的身体,没有眼泪。白色的天花板曾倒映过的欢愉转眼化成虚无,穿越时间的回声在空旷的房间中徘徊,缘起性空,人生还留下什么呢。
“太残忍了”,这句话从他的唇间溢出,像阵微风拂过枯叶,他认知到残忍,却是理性上的,打不到他的心里。他想,是啊,都那么残忍了,自己还是如此平静,一如既往地善后着事情,于是内心更感到悲哀。
在这个平静的夜晚,瘫倒在久别重逢的白色木床上,X觉得自己才像那只死掉的野兽,在二十年间缓缓饮下蓝色的井水,直到全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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