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愧歉
母親不只一次對我鞠躬道歉像本土劇演員那樣熟練、不帶任何誠懇地跟我說,沒有給我們一個完整的家庭對不起。我從來都把這樣的歉意放在那言行背後,想知道到底誰讓她相信這種道歉方式可以換來另一個演員與她抱頭痛哭?更想知道母親與她的母親究竟用什麼樣的方式相處,讓她只能這樣模仿一個母親的樣子!
那日母親在我外出包上看著幾張千元鈔,忍不住叨唸我四散在家中的零錢、鈔票,要我收好。我邊走邊撿拾那些從我寬大運動褲口袋滑出的五元、十元,自從我再也不月光後,別說要用計帳app記帳,我連身上有多少現金都不知道,更別說後來用行動支付,身上也許真的就剩那些零錢。母親跟在我身後又說:「還好我們家沒有人會偷錢。」
我笑了。
剛寫完那篇偷錢被她打得皮開肉綻的文章,我笑著說:「我們家會偷錢的只有我吧!」那早是三十年前的事,我講來也不害羞就是傻笑等著母親的反應。我想她應該還是會操著她那從八點檔仿效的語調、肢體動作像演舞台劇那樣要接續下去說著當年的氣憤。
母親用著貓一般躡手躡腳幾近無聲的輕聲說著:「想起來你那時候也可憐啦!」隨後她又像做錯事的孩子迅速轉換語調、話題,讓我沒有機會延續她心裡的愧歉,她又提高音量跟我說:「那時沒有殘殘打你一頓,不知道要偷到幾歲。」我沒有追問她那句像貓一樣無聲的言語後面沒有說完的話,接著像是要確認記憶般向她確認那被我挖空的存錢筒是不是為了讓我去畢業旅行。(殘殘:台語發音,狠狠的意思)
那是我從母親那些浮誇的言語摻和著她緊張不知所措的笨拙,第一次感受她打從心裡用如此安靜無聲,用著貓的溫柔說著她數十年來無法好好表達對我的心疼,或者她終於懂得那鄉土劇的戲碼、偶像劇的台詞,其實都不會出現在現實人生中,有時候只需要發自內心的誠懇,就能夠替代我們拙劣的演技。
我從來不懂母親究竟心裡對我的愧歉是什麼?她總是將我當成一個小叮噹、google、小北百貨……好似我必須解決她人生遇見的任何她不會解決的事情,她常常忘記我也有我的煩惱、我有我生命裡的難題,我也需要有個誰能替我處理我不會的所有所有。
那是一回還在台北工作的時候,我會義務性地回家過母親節與家族同行。那時表兄姊未婚的、孩子還小的都會一起同行,聲勢浩大總讓我在人群裡感到焦躁。手機那頭又時不時地傳來台北戀人催促我回台北,每次回高雄就得吵這種問題讓我疲累,我再不說就把手機丟給母親,只記得她當時也帶著歉意跟對方說起她對我的愧歉,希望戀人能幫忙照顧我這個被她忽視的孩子、不吵不鬧的孩子。
我終究沒有被任何一個人照顧得好好的。母親也始終帶著對年少的我的愧歉,那個「不完整的家」重重地壓垮她,那個始終安靜如貓不求物質生活、不哭不鬧但也沒有什麼成就的我,終於在她那一句:「想起來你那時候也可憐啦!」得到她的認可,為我畫上一個大大的紅圈圈,撫去我心上的缺口。
後來我問她:「為什麼妳一定要存錢給我去畢業旅行?」她說:「那是學校的活動不能讓你沒有參加。」我說:「可是我都被排擠耶,妳為什麼沒有問我要不要去?」那是當時被金錢壓垮的她,除三餐溫飽外唯一能替我做的事。母親說:「你也沒有說你不要去啊!你不去還可以省點錢。」
我笑著答:「我不知道可以不要去啊!」
我想母親的愧歉應該還是會隨著她直至死去,那些除了三餐溫飽再沒法給我任何物質給予和心理關愛,以及讓我們年少沒有父親和她的相伴,都是她這一生對孩子最大的歉疚。
圖片:我有一捲黑白底片拍了媽媽,其中五張送去日本比賽得了唯一一次的攝影獎項
20190521寫於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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