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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去过中国的中国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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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理解,自己努力。没人帮助,自己尽力。”

宗梅是一个从未去过中国的中国女性。她的父母是在五十年代从云南省逃难到泰国的路上认识的,到泰国以后结了婚,靠种田耕地维持生计。1969年,宗梅出生在泰北的乡下,成为家里的老七。

我到宗梅开在清迈古城的咖啡厅,也是她的家。安静的下午,被阳光照亮的清迈小巷很惬意,同时吸引着追求身心灵觉知的西方人和三年没更新小红书的旅行博主。一个生在2020年的小朋友一直跑到我们桌子的下面,用手玩插座的电线,不肯放下来。 那是宗梅的外孙雅佳。他长得蛮高,我第一次看到他还以为已经五六岁了。宗梅无效地喊着让他放下电线,最后得用胶带来盖住整个插座才行。雅佳趴在地上抬头朝我笑。他成功地获得了宗梅的注意力,并对我证明了那是他的婆婆。下午是雅佳和宗梅俩固定的相处时间,而我的采访刚好打乱了这个秩序。我和雅佳说对不起。

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清迈是宗梅的家。由于乡下没有初中教育,她搬到了城市里跟姐姐们一起住,继续读书。学历给姐姐们带来了入泰国籍的资格,正常生活的机会。父母始终未能入籍,以难民的身份留在了乡下。高中毕业后,宗梅找了份工作,帮一个老板卖手工首饰给游客。宗梅觉得卖东西很累,要讲很多话,而最终的收入不会落到自己的手里。“今天你可以赚五千,也是老板的,你赚两万也是老板的,我的月薪三千多块而已。”宗梅说。

当时宗梅还做了个让家人不太开心的决定:她和一个泰国人结婚了。七个兄弟姐妹里,只有她选择了不和中国人成家,因此被认为“很不听哥哥和姐姐的话”。宗梅离开了姐姐们的家,和他先生一起住。先生是老师,每周到山上教书,交通很不方便,周末才回一次家。宗梅和先生商量,她觉得一个月三千多块她在家也可以赚,她想学做衣服。虽说先生同意了,可是宗梅要在特别有限的条件下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她已经带着大女儿,并怀着二胎。她还负责着自家开的洗衣店。等衣服晾干的空档是忙碌中难得的间隙。“有三个钟头的时间,我就赶快去学做衣服。”宗梅说。

以快速教学为特点,附近的小裁缝店变成了宗梅的学校。老板会给她任务,一天做五个纸样。她嫌不够多,会做十个。时间到了,宗梅就回家里接着烫衣服。她的洗衣店对衣服质量有要求,宗梅觉得衣服比较特别她才接,这样洗一件的单价也可以高一些。“有价的衣服跟普通的衣服就不一样。”宗梅说。富人的衣服给她提供自学的机会。宗梅细看眼前的布料,尝试掌握缝纫线背后的技术。“我并不是只洗,”宗梅说,“我也一直在偷看他们的衣服。”

小店的老板让宗梅注意,每个人的身段是不一样的,有胖的有瘦的,有小的有大的,有高的有矮的,你都要把它计算下来。她每天会麻烦来店里洗衣服的客人,讨一点时间,比一比他们的身段,把它比过来。每天去小店学三小时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然后宗梅“差不多会做衣服了”。

关键在于“差不多”。小店的老板会教基本功,但不会分享更宝贵的小技巧。裁缝的职业秘密,要宗梅自己揭开。衣服怎么做得才漂亮,前面有漫长的试错琢磨的过程。做衣服的第一年使宗梅很头疼,一直在改衣服,有时候衣服不漂亮就会哭。好在店里面总不缺要洗的衣服,宗梅就可以慢慢研究,逐渐接近她想要得到的效果。

宗梅做的衣服

多年后,宗梅翻着iPad相册给我看她的作品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当年的自我怀疑了。“很厉害吗?我都很喜欢。”她对我说。以前会洗的衣服,宗梅现在会做。布料的价钱很高,手工很复杂,导致宗梅的新烦恼是怕把布弄坏了,或做成客人不喜欢的样子,那就遭殃了。宗梅说做衣服并不是快乐的时候,思想都要完全地放在那里,会比较紧张。隔段时间宗梅会闲下来,她喜欢坐在院子里放空,喝点咖啡,绣绣花。她说那就是她的天堂了。她先生的朋友们退休后都爱来这里玩、聊天喝咖啡。宗梅喜欢这种感觉,就把院子改成了咖啡厅,现在还会接待不少常住居民和游客。

宗梅的姐姐们有年轻时在乡下被蚊子咬了去世的,有在清迈做豆制品的,有在台湾教书的。宗梅说自己是最幸福的:小时候家里每个人都很疼她,长大了,先生一直都帮她。大女儿跟她一样当上了自由职业者,在家里做平面设计,她们至今生活在一起。然后,小女儿生了雅佳。但是雅佳的父亲借着刚爆发的疫情的情况摆脱了带孩子的责任。“男人,我不是说不好,”宗梅说,“就是责任不是每个人有的。能碰到的就是幸运。”

小女儿跟雅佳的父亲分开了。那时宗梅想起了自己被姐姐疏远的时候,她不想让女儿有同样的经历。“我在鼓励她。因为我们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没有人理会的时候她很难过的。”宗梅说。父亲不参与了,雅佳成为了宗梅家里新的一员,前段时间宗梅脚受伤了,坐了轮椅,雅佳就一直在把她推来推去。

宗梅和我讲中文,她是小时候在村里学的。当时的老师跟她父母一样是从中国逃难过来的,四五十岁的老兵。“好怕,好凶,会打人的,”宗梅记得,“会用板打手的。你没做过功课的时候就会被打的。”

家里则塑造了更温暖的中文相关的记忆。妈妈会给宗梅做衣服,做云南的菜饭。想要吃粽子的时候,她会给宗梅包粽子,有糖的、咸的、肉的。“我就觉得好想念,好好吃,我就自己做,”宗梅说,“我去买料理的时候,很多人都奇怪,唉,又不是端午节了,你怎么做粽子?我自己说,我想到了我的妈妈,我觉得我想要吃,我就做。”

宗梅没去过中国,也从未离开过泰国。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后,有很长时间没讲过中文,家里只有她会讲,两个女儿上学的时候说泰文和英文。当时宗梅的先生不同意让她们去学中文,觉得如果涉及到工作需要用中文的话可以再学。宗梅说很多人都问她为什么她的女儿没学到中文。她回答说:“你去问我的先生。”现在,宗梅会用中泰文夹杂和雅佳交流。

以前,宗梅说自己忘记了所有读过的中文。后来,她发现在YouTube上有中文歌,还有中文歌词。慢慢,来清迈的中国人也多起来了。偶尔会和在台湾的姐姐打电话闲聊。她的中文算是恢复了。

“我想念我才讲得出来,”宗梅说,“不是说一定要为生活才讲。我觉得我讲了我很高兴,我很幸福,我觉得很快乐。所以讲的就不一样,对吗?”

我最后问宗梅有没有她以前的照片。她说没有,以前拍照要费钱的。

“好像四五百了。你可以买很多很多的菜饭了。”


本文编辑:刘水
这篇文章原发布于2023年3月25日在我的个人专栏,专栏每月更新三次,链接见我的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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