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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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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指纹

愈演愈烈的链式反应,自豪与负罪感的坍塌体。

An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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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观后碎碎念,含剧透

于电影之外,我们能认识的奥本海默相对有限。在教科书与媒体树立起来的严肃形象里,我很难想象奥本海默作为原子弹之父之外的身份。可奥本海默也只是个普通人的名字,他是某人的父亲,丈夫,情人或朋友。在观看电影之前,似乎很难将这些随处可见的平常身份与奥本海默本人作一个感性的联系。说明白话,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无法透过任何介质去触碰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而诺兰导演所表达建立起来的,毁灭世界的死神,透过这死神的高墙,或许是我们普通人离奥本海默最近的一次。

由于奥本海默科学家和物理学家的身份,当然免不了与政治挂钩。政治要素在梳理全篇脉络的地位尤其重要,但我不选择政治作为矛盾所指,至少不会展开细讲。以下全部为个人对理解奥本海默内心世界的拙见,水平极低,还请海涵。

有意见指出该片叙事混乱,其实并非如此。本片由于传记片的性质,自然不好对历史作什么过于戏剧的魔改,加上出场人物繁多,三小时的内容量确实是近年电影里少有的密集。有人言观后疲倦,理解不能,我认为这才达到了诺兰导演想要的效果。将整个故事切片再进行有机重组,创造超脱历史直叙之外的悬疑和戏剧感,在我看来相当高明。当然诺兰非线性叙事的作品很多,但这是诺兰少有的纪实片,以这种叙事去作人物传记的演出,其实是降低了观影门槛的,而且更让我对诺兰往日严肃的风格多了一些活泼的理解。假设拍成纪录片一般的平铺直叙,则很难吸引到普罗大众。与其平淡,那还是疲倦一点好,至少这其中大部分是因有趣的理解而疲倦。

在梳理全片剧情脉络之前,首先引入数学中点、线、面的概念。以奥本海默生平,或者说1923年青年求学期到1963年奥本海默获奖这段时间内的四大特征为面,其中穿插四条不同的时间线,并将其切成无数小份,以同样无数个流动性很强的点进行叙事拼接,达到严谨稳固,又穿梭自如的效果。奥本海默的生平,从黯然失色,激情迸发,到受尽折磨,最后大彻大悟。这四十年间几乎可以归纳为一条正态曲线,以波粒二象性式的胜利与悲剧作为全片情感递进的基调。

诺兰坦言这部电影就是有意把节奏越做越快的,所以情绪密集程度是一个爬升的趋势。开头当然就相对温和,平稳,以适应观众理解的速度。诺兰将奥本海默安全许可听证会,以及商务部长提名两场会议作为始终,在一个非线性的会议开展中不断深入人心的真相。开头奥本海默欧洲留学的履历,在听证会的开始以本人之口缓缓道来。其实留学期的奥本海默,与听证会期的他正处于正态曲线的左右两边。急促的跺脚声寓意着二相性导致的痛苦,既把观众迅速带入节奏中,又在这种失色的轻笔淡墨之间缓缓引出奥本海默情绪之始。留在欧洲的奥本海默并不开心,在实验室打碎玻璃,被同学嘲笑,被老师点名。尽管奥本海默喜爱他,阴郁痛苦到低谷的他仍忍不住在老师的苹果里下毒。谋杀当然不了了之,物理学家玻尔建议他去德国求学,学习量子力学。于是德国时期的奥本海默进步神速,没过几年便开始教书。但欧洲老牌大国显然对美国人很是不屑,学生们嘲笑他的美式英语,因此奥本海默不得不用波兰语授课。这一段表现出来的奥本海默在欧洲如同浪人,孤独又思乡。因此最终他决定把量子力学带回美国,这片他能找到认同与归属感的土地。

这一时期的奥本海默显然激情迸发,不仅创立了伯克利物理学,更是在曼哈顿计划中崭露头角,当了项目经理,一举成为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奥本海默在这段时期相当得意,摒弃那些光鲜的成就,他还有作为知识分子的自由思维,与各种思想政治流派勾搭有染,甚至搭上了美共的女人。甚至于他的朋友,他的弟弟和弟媳,几乎都与美共有关。然而这一段激情迸发的岁月可不是绝对独立的,诺兰在讲述这种激情的时候,没有注重于激情本身,而是把镜头给了激情背后潜藏的危险,将激情与冷战期受尽折磨的奥本海默作为硬币的正反面去建立联系。诺兰以听证会的奥本海默之口,把激情变成受迫害的原罪,以对白中的事件,人物,甚至扩展到情绪与认知为点,将左倾时期,冷战时期与听证会时期的奥本海默组合起来,来深刻表达奥本被政客拉扯,被无法掌控的死神核武折磨的痛苦。他的妻子对他毫无反击甘受折磨的行为感到痛心,作为能互相卸下内心的铠甲,同甘共苦的亲密伴侣,奥本海默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这才是妻子姬蒂最痛心的一点,奥本海默执意殉道的行为,也就意味着他在委员会的“否定”面前毫无优势。妻子的爱也无法穿破死神的最后一堵高墙,情感的纠结与矛盾编织而成的痛苦幻化成烦躁的跺脚声,不断地将奥本海默带回留学期和原爆之后那段痛苦的时间。

奥本海默的纠结状态,随着氢弹计划期与曼哈顿计划期这两个时间段,宛如恒星坍塌一般不断向原爆的时间点收缩。这是相当接近正态曲线顶端的两个时间段,大量笔墨在这两个时间段交错描写,观众对于奥本海默矛盾心理的观察也愈发地清晰。我们从贯穿始终的两场会议的内容可以得知,奥本海默在氢弹计划前极力阻挠氢弹研究的推进。这与曼哈顿计划期的他似乎形象相反,但却宛如正负交接的磁极,其实是可以合为一体的。诺兰毫不厌倦地用点线相接的叙事编排,来回快速地切换时间线,也便切断了他人(两场会议)口中建立起来的,对于奥本海默认知的藤甲。用听证会的描述来说,1945年满怀激情,1949年道德愧疚,这种截然相反便是听证会否定奥本海默的利刃,所有人似乎都认为这种转折会有一个外因,因此听证会只需对外因进行模糊和错误引导,便可轻易否定奥本海默。然而实际的转折点还要更早,奥本海默在听闻原子弹会运用在战场上时,便已经在自豪的爱国情怀中埋下了作为死神而愧疚的种子。沾满鲜血的双手令我迷惘和愧疚,为无法选择的毁灭而感到悲伤,难道还需要什么别的外因吗?

原子弹试爆成功的那一段演出,是局部情感下行的一个大转折点。在原爆前后的这个区间,两场会议在演出中暂停,诺兰用了一大段时长来表现这一段连贯顺滑的情感弯折。试爆之前的紧张氛围,把奥本海默这个情感纠结体逐渐推向高潮,在爆炸成功的一瞬间,诺兰在音效方面建立了一个以奥本海默为中心的真空范围。地板传来的衣物摩擦声,奥本海默缓缓的喘息声,镜头成为奥本海默的眼睛,伴随着这些白噪音静静欣赏着物理学三百年以来的窒息狂欢。曼哈顿计划全员欢呼,这绝对是历史性的一刻,三位一体实验会永远刻上奥本海默的大名,所有的自豪,认同,负罪,纠结,害怕,孤独与痛苦全都跟着一起坍塌在奥本海默的身上。好景不长的是自豪在爆炸之后迅速褪色,痛苦如辐射般留在体内。在原爆后不久的一个小小的演讲会上,奥本海默步入厅堂,急促的跺脚声随着掌声迅速袭来,实在地掌握了死神的力量后,这几乎变成了一场审判。音效的真空感复现,墙体剧烈摇晃,呼声变成尖叫而后消失不见,起立的跺脚声与呼吸声是死神奥本海默听到的全部。耀眼的白光渐感灼热刺眼,原来活生生的人早已变成脆弱的躯壳,如同灵魂都被地狱带走。

“现在,我将化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震动带来的巨响让奥本海默呆滞。他嘴唇颤颤巍巍,自豪也如同手榴弹中的破片,让痛苦加以往复。最后只能吐出一句:“我相信日本人民不会喜欢这个结果。”一种连痛苦都无法说出的克制,正态曲线的顶点充满悲哀。

高潮迭起之后,诺兰又回到了以两会为驱动不断跳跃时间线的叙事。电影后期的重心则放在了两会的具体探讨,在点线交接的过程中顺手又抛出了指控奥本海默为间谍的具体人物。施特劳斯想进入内阁有一番作为,然而早年因同位素事件觉得受尽羞辱,后来与因奥本海默见面又被称呼为“低微的鞋贩子”而感到羞耻,这种敌意带来的误解与嫉妒使得斯特劳斯很早就埋下了仇恨的根。他甚至认为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短暂交谈后,爱因斯坦愤然离去是因为奥本海默说了他的坏话。狭隘的幻想因果最终导致了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暗中实施迫害。而后者又因其政治立场而把柄尽露,在迫害中处于极其劣势的状况。电影中私仇公报的狭隘行为与奥本海默的情感曲线相比几乎不值得一提,然而确是故事中举足轻重的一环。诺兰在仅在电影中暗藏了希尔这个角色的两个片段,隐晦的暗示也让观众觉得这种正义得到平反的结局似乎是必然。这种感性上的必然,将矛头指向了美国政客。正如爱因斯坦所说,“他们折磨过你之后就会给你颁奖,但那是为了他们自己,而不是你。”诺兰通过这种“必然”抛砖引玉,将否定施特劳斯作为惩罚,也让奥本海默最终大彻大悟。另外,希尔这个角色的加入只是作为推动情节的工具,个人认为不必要在传记电影中探讨其合理性,应该关注权重更大的元素。

奥本海默至此如剖腹到底的洋葱,在被世人不断的拉扯中进入了一个彻悟的状态。痛苦或许会像日本原爆民体内的辐射般延续至死,但情感交织的线圈中多了一条坦然。我们一层一层地见证了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死神高墙下的普通人。一个父亲,丈夫,情人或朋友。他可以运用核武器的力量,也会迷失在原爆的火柱其中。

光里同时存在着粒子和波,他们对立又互补。而恒星死亡后坍塌成的黑洞,连光都会被吸食殆尽。整部影片除去感动与共鸣,更是诺兰借口奥本海默对世界的一个巨大的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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