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魔成活 香港「京華招牌」文字師搬離30年店鋪前最後一日
位於香港北角的皇都戲院,30多年前包羅戲院、茶樓等上百家商戶,還有著名歌星鄧麗君等人在此登台表演,可謂盛極一時。在貫穿3層建築物的扶手電梯下,有一家專門售賣手寫招牌的店鋪「京華招牌」,由寫真題字書法的文字師歐陽昌經營。
1995年的一場大火,將昔日的繁華熱鬧付之一炬。如今,皇都戲院的其他商戶早已搬遷或停業,而歐陽昌仍堅守在此,看盡繁華,守住寂寞,30多年如一日。
「大火以後我虧損很多,沒錢搬去別處,反正不用交租金,就一直在這裡。」
然而,新世界發展旗下公司申請強行拍賣皇都戲院大廈上個月已獲土地審裁處批准,底價達47.7億港元。此項目創下香港強拍史上最大額單一項目的紀錄,而盤踞皇都多年的「京華招牌」卻必須因此搬離。
當筆者找到歐陽昌的時候,他說,30號就會搬走,並營業到最後一天。
還未行至京華招牌門口,筆者便看見店鋪內外懸掛的各類招牌、遊客合照及受訪報章。他坐在一堆字體材料和成品中間,麻利地為客人寫好一張牌子;又去看看店面外慕名而來學習寫字的年輕人,手把手教他們毛筆寫法。
待業在家的阿金(化名)帶上相機來學習寫字並拍照。她說,最開始從朋友的社交軟件上看到這裡的圖片,覺得非常好看,也很喜歡他寫的字。得知快要搬遷了,她覺得很可惜,「搬遷以後的新地址或許沒有了幾十年沉澱下來的老味道。」
天降暴雨,而在筆者訪問的短短一個多小時裡,有3名客人特意來找歐陽昌寫招牌。冒雨來光顧的睿子(化名)說,如今很多香港老招牌正在消失,歐陽昌的書法是香港獨有的記憶,很有意義,想送給一位即將離開香港的朋友做禮物。
歐陽昌今年63歲,這一生的命運浮沉都以書法為底色。他祖籍廣東順德,幼時對銅錢上篆刻的文字很有興趣,就開始鑽研。他白天上學務農,晚上點亮水火燈,參照家中佛經、通勝、三字經等古籍,自學書法。除了真體,寫正楷、仿宋、黑體都不在話下。
20世紀70年代,歐陽昌隨家人來到香港,攢夠錢以後便在皇都戲院自立門戶「京華招牌」,全年無休。彼時無電腦技術,手寫招牌風頭無兩,他還在皇都戲院裡另開兩間分店,訂單更是應接不暇,鐘錶行、菜檔、找換店、酒店、律師行等招牌都出自他手。
然而1995年那場大火,使得歐陽昌的店鋪心血化為灰燼。當時他收了客人的訂金,卻交不出貨,原材料一批批運來,每天都有人來追債。他只好賣掉房產,關掉其他三間分店,解散全部員工,留下現時的鋪位,一個人繼續打拼,直至今日。
多年來,歐陽昌為香港不少店鋪都題過字,他曾經自信地說過:「你在街上一定看過我的字,但未必知道是出自我手。」大多數香港的舊時代霓虹招牌都由書法家寫就,它們鱗次櫛比、色彩奪目,是老香港一大特色,卻在近年來被拆除,換成塑膠式或印刷式的招牌。另一方面,電腦字及電子噴畫技術日益發達,製作成本低過手造招牌、且更為便捷。
「我全年不休息,日日都開。」他對筆者展示,他為名人寫過的各類招牌,真體字的典故、淵源、出處......他建構起一個獨立的精神家園,在他的世界裡,書法佔據了絕大部分,卻又包羅萬象,陰陽五行、風景名勝、中外名人、古今中華文化、市井百態、娛樂八卦......
只要有人找他寫字、合影,來他的店鋪拍照「打卡」,他一律來者不拒;一切證明真題字有價值、運用並展示真題字的事物,都被他收入囊中,再向每一位來拜訪、寫字的人不厭其煩地展示。
筆者問他,為什麼沒有找到繼承人?他避而不談。
兒女都在做什麼?只得到一個顧左右而言他的回答。
為什麼可以堅持做這麼多年?他只是擺擺手,指一指店舖旁邊的「字墨論真理」、「天下第一關」,再將他精神家園裡的「寶物」統統拿出來。
在筆者面前,他不像一個熟練的敘事者,準備講述完整的動人「故事」;亦沒有精明銷售的商業頭腦,要將真體字打造成賺錢的文化符號;就連他的社交賬號,都是由一名「學徒」自願運營,短短半年時間吸引到近2000名關注者,不少網友看到照片後才知曉這位文字師。
阿金已經連續2日來這裡學寫字,她說,聽到師傅重複好幾遍那些「字墨論真理」的典故。「我曾經問過他,你除了寫字還有什麼愛好,他回答,寫招牌。」
所謂物我兩忘,大抵如此。
一位日本語老師香織亦在大雨中因歐陽昌的名氣而來,她認為,電腦製作的字牌不如師傅手寫的有特點、有意義。
但老香港的手寫招牌正在一一卸下,文字師後繼無人,如今登門拜訪的客人數量也大不如從前,懸掛在匠人心裡的霓虹牌子,還能璀璨多久?
「我以前沒有想過收徒弟,兒女沒有做這一行,現在只要有人來學我都不收錢,會很認真地教。」
不瘋魔,不成活。歐陽昌的書法事業因興趣而起,當年的風光由書法事業成就,而如今,風光不再,他卻將自己的一生都撲在了寫字上面,前來光顧的客人是為文化、為情懷、為他的名氣買單。強拍項目獲批,他恪守逾30年的精神家園也即將撤離。
「新店鋪在附近的新都城大廈,大過現在這間。」
皇都戲院的走廊靜悄悄,其他店鋪早已裹滿了黑煙和灰塵。30多年前的歌聲、人潮、繁華不再,而這位匠人精神的文字師,也會在30多年後關上大門,帶著他的故事、作品和沈甸甸的精神家園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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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於2020年9月30日首發於香港新聞網,由作者修改後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