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蘇東坡(三)|打碎的水晶

王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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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不碎,不足與之談詩。

想起蘇東坡(一)

想起蘇東坡(二)

王爾德有這麽句詩:

我想,

那些把詩人心靈的水晶面打碎的人,

不愛藝術。

王爾德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水晶已經被打碎了,被殘酷的現實和‘朋友們’的嘴臉。王爾德在淒風苦雨裏頭去監獄報道的時候忍不住失聲痛哭,他想必懷念水晶還晶瑩透亮美麗璀璨的時刻,可惜美麗是世界的假象,華美的袍子底下不過是一粒一粒的虱子罷了。

王爾德說上頭那句話的時候不無怨懟,他心裏或許覺得水晶心肝才能吐出完美的詩篇。可是事實上真正能寫出傳世的佳作的,大多都水晶已碎。包括王爾德自己。

一如王觀堂所說主觀之詩人客觀之詩人,李後主最真誠感人的詩篇亦在別廟之後。所謂閱世,無非是在看到世界之後學會失望,學會不 再希望。作為如此美麗的人,我們當然希望他們水晶永在,不必知道人心鬼蜮;而作為詩人,也許他們的水晶註定要粉碎,粉粉碎,因為他們的心本來就來得更敏 感,更精致。

想到這裏,也許我們可以試探地問,那麽蘇東坡的水晶呢?

Graham Greene 在1943年說過, 沒有信任的生命是無法想象的, 因為那無異於畫地為牢。(it is impossible to go through life without trust: that is to be imprisoned in the worst cell of all, oneself.) 信任是什麽?加大的胡教授做了一系列的試驗,結論說當投資利益重大的時候我們更傾向於信任他人。這個結論讓我沈思很久,在蘇軾的時代,塵世中的人們所能作出的最重大的投資無出於信任。彼時天下乃一姓之天下,生死由天子一言而決。黨爭的結果常常是一句詩幾個字就或貶謫或流徙或棄市。那麽,在最大的投资就是信任的情况下,按照胡教授的理論人是否更應該相互信任?

這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很多蘇軾早年的朋友後來紛紛背棄他,甚至加入陷害他迫害他的行列,當然每個人都能給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蘇軾其為人,不拘小節,經常愛耍些小聰明,在他這些鬥智遊戲樂趣無窮。老天作證他并沒有壞心,其所求大約不過是哈哈一笑;抑或他太過於才華橫溢,乃至讓身邊同樣寒窗十載的人憤憤不平;再抑或他心裏其實有大慈悲,這種在人格上的力量遠比在學問上的出類拔萃更令人嫉妒。總之,在蘇東坡將近57年的宦海沈浮中,他遍嘗背叛的滋味,而且每次背叛的朋友都貌似可以誇誇其談。

我不知道蘇東坡是怎麽想的,但是他居然並沒有變的黑暗絕望。

這並不是說蘇軾大大咧咧,什麽都滿不在乎。作為一個詩人,蘇軾之敏感少有人及。烏臺之後他在黃州一住數年,其間頗為頹唐。在與友人的一封信中他說道: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 矣。’ 寥寥數字,其復雜心情可見一斑。

世界上有一類人,道德特別高尚。他們在別人痛苦的時候永遠能站出來橫眉冷對,指出如果該倒黴分子能提高修養,也變成道德高尚的人那麽一切問題當然應該迎刃而解。在他們眼裏世間萬物有絕對的正確,而他們則因為掌握了這樣的絕對正確對其他人的生活痛苦有指點、評論、抨擊、取笑、議論、打擊、迫害的權力。現在蘇軾的敵人裏我們忽然發現了很多這樣的聖人,而蘇軾這個汙點分子對此惟有沈默以對。

人類的語言是一個謎團,而中國的文字則可以稱得上謎團中的謎團。同音,同意,象形,加上刻意的曲解,小心地斷章取義,惡意的猜測,一切的語言、文字都可以作為不利於被告的承堂證控。我這麽說並不是講蘇軾是一個理想人物,沒有絲毫缺點。他太聰明太敏銳太理想主義,做他的朋友真需要有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蘇軾本人和他被指控的罪名之間並無任何聯系。這是一種非常無可奈何的情形,一個人一邊把朋友提供的信息拿去議論評判訕笑然後再指責朋友提供的信息不夠多,你說如果你是那個朋友你怎麽辦?蘇軾就不幸處於這種狀態,他的辯解只能給他帶來更多的罪名,可是如果他閉嘴, 他的敵人會說他俯首認罪。

瘋狂攻擊蘇軾的人之中有他的前友人沈括,今後還會有章惇林希等。蘇軾早知道章惇會殺人,但是他天真地沒有想 到章惇打算殺掉的人就是他自己。沈括——對,就是那個夢溪筆談的沈括——的告密無疑給了蘇軾非常沈重的打擊,蘇軾為人愛輕信,嘗言世上無一壞人,經常跟人 掏心掏肺。王弗女士在世時經常站在簾後聽丈夫和客人的談話,然後挑揀出小人來要丈夫小心——蘇軾本人實在太天真。現在掏心掏肺的朋友反戈一擊,用的就是 蘇軾本人說給他們的話寫給他們的詩,蘇軾想起王女士心裏感慨萬千。他自以為必死,甚至連絕筆也已經寫好。幸好皇帝並不糊塗,他才死裏逃生。

現在蘇軾的水晶碎了。我猜想並不僅僅是因為文字獄本身的恐怖,而是更多的因為朋友的背叛。蘇軾被貶黃州,被剝奪參與政事的權力。他一身抱負無法施展,眼前命運含混不清,不,簡直是麻麻黑。

初到黃州的時候蘇軾幾乎破罐破摔,他穿得邋邋遢遢地跟漁夫樵子老農聊天喝酒,遠看倒是一幅漁樵耕讀的陶然畫面。他不再相信很多人,不再相信很多事情,對這個世界失去了信念。現在蘇軾最開心的莫過於混跡於鬧市而無人能識。早在他在杭州逍遙的時候,朋友就寫信勸他說‘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只可惜蘇 軾一生未能做到退而無言,用他自己的話就是‘口業不停詩有債’。

初到黃州,滿目蒼涼,蘇軾描寫道:‘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軾平生未嘗做活計,子厚(章子厚,即章惇也,後來將蘇家二兄弟貶謫的就是他)所知之,俸祿所得,隨手輒盡;見寓僧舍,布衣蔬食, 隨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念。’此時他的生活開始局促,蘇軾子女甚多,於是每日定下計劃花費不得超過百五十, 每月取錢四千五百,分三十份掛於梁上,日取所需而已。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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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燕北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初来乍到,想找一个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写字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关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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