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沦亡比国家沦亡更可怕——从徽州地名之争说起
治过一段民国史包括北洋史,印象最深的一个词,是所谓“函电交驰”。那函电大致类似今天的微信微博,即属于传统的社交媒体,只不过普通人玩不起:成本太高,高到每个字的费用可能跟今天一个月的网费不相上下的程度。敢于“函电交驰”者,当然都是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精英阶层,军头、政客而外,大抵是学者绅商者流。
之所以提到这个词,是我刚读了徽州地名之争的系列报道。徽州这个古地名早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所谓“黄山市”。隽永的古地名被土鳖的新地名取代,此非第一例,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例。读了相关报道,一个联想本能地浮上脑际:这要是发生在民初及北洋时代,该是怎样一番“函电交驰”的盛况啊。那时每遇公共事件,各界动辄“函电交驰”,商会、同乡会等等社会组织,及各界大佬,莫不奋勇争先,该出手时就出手。他们当然没有今天听证会、行政诉讼、政府信息公开等时髦的玩意儿,但仅仅“函电交驰”一途,已足以让乱政者灰头土脸。
对比当年盛况,二十多年前徽州古地名消失时,徽州文化遭到权力强暴时,何其平静也,听不到一点点质疑的声音。百年前国人尤其精英阶层的那股血性,那份公共关怀尤其对自己故乡的关怀,那份担当,都到哪里去了呢?
徽州二字,是金不换的文化地标。她不只是一些论者所称的,是徽州人回家的路,她更是徽州人的文化血脉。她的沦亡,因而不只意味着故乡的沦亡,更意味着文化的沦亡。而类似这种文化沦亡的悲剧,类似这种对于文化的强暴,这几十年简直此起彼伏。所以确实不只是一个血性问题,人们也确实见怪不怪,确实早已经麻木了。
百年前的中国精英,曾有“亡国灭种”之忧。实际上百年亡国之忧并非那么迫切;百年“灭种”之忧即文化沦亡之忧,倒真的不是危言耸听——扪心自问,文化上,我们还算得上中国人么?不仅文化上算不得中国人,文化上徽州人也不再是徽州人,沔阳人也不再是沔阳人,思茅人也不再是思茅人……。总之,我们的祖国和故乡,同时被权力掘了墓。如果说祖国如父,故乡如母,文化上我们几乎父母双亡。罗大佑有首歌《亚细亚的孤儿》,说的是台美断交和台湾被逐出联合国之后,台湾人独立寒秋那种无助的苍凉。用这歌名来概括文化上几乎父母双亡的中国人,何尝不是异常的贴切?
文化是最终的家园,文化沦亡比国家沦亡更可怕。犹太人可以失去国家,但是不能失去文化,哪怕千年飘零,他们也极其顽强地保存了自己的文化血脉,极其顽强地捍卫着自己的文化家园。并因为对文化的固守,他们纵然没有国家,仍不失为一个强大的共同体,怎样的政治力也无法分解这个共同体,并最终在政治上复国。犹太人的这一经验告诉我们,文化救亡可能比国家救亡重要。但百年来,我们只强调后者而无视了前者,对制度决定论、政治决定论的迷信,让我们把百年心血都只投入后者,结果非但制度问题、政治问题一误再误,文化上更是一败再败。这教训何其惨痛也。
毛泽东平生有个最大的梦想,即是改造人,按照他自己的设计,像上帝创世那样创造新的人类。这点上毛以为他失败了,最后抱憾而终。但毛有所不知的是,他其实没有完全失败。他固然没有做到“六亿神州尽舜尧”,但“十三亿人皆空心”这个目标,后来倒是意外地达成了。今天的中国是不同于普通国家之“特色中国”,与此对应,今天的中国人是不同于普通人类之“特色人类”。文化上之最大特色,则为空心——没有中也没有西,没有传统也没有现代,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文化空心,注定伦理空心、价值空心,再无精神力量可以维系共同体。北洋时代固然割据,但割而不裂,无论地方怎样坐大中央怎样弱势。谁敢分裂国家,即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天下共诛之。国家的统一即便不能靠政治力维系,仍有文化力来维系。可见那时文化力之强大。设想今天如果地方尾大不掉,中央政府绝对弱势,还可能靠文化力来整合国家么?还可能割而不裂么?显然绝无可能,今天的中国,已经没有文化力可言,更谈不上文化上的向心力。相比百年前的中国,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倒退。
也就因此,文化重建,文化救亡,可能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议程。这一切,不妨先从地方文化做起。古地名的恢复,是一个恰当的切入点,由此可以发现地方文化,实现文化上的地方自治。并通过地方文化的发现,通过文化上的地方自治,最终崛起一个丰富多彩的多元而包容的文化中国,犹如大洋彼岸的美国。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又多么必要的事业呀。这事业同时也是一份责任,需要地方精英的关怀、血性与担当。
窃以为,这也正是今天徽州地名之争的意义所在。力争恢复古地名的徽州人,才最徽州人,也才最中国人。他们可以说打响了地方文化重建乃至中国文化重建的第一枪。这一枪能不能引出北洋时代“函电交驰”的盛况呢?在这个据说是必须绝望的时代,我愿对此抱一份浅浅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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