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茶行、停紅燈,用一分鐘的時間瞥見情愛與分離
昨天鄰近下班時間前,我從嘉義市往民雄方向移動,天氣比起前幾天冷了不少,雖然我已經穿上外套,但剛從全聯買菜出來的我,心底還是有點後悔沒有帶羽絨外套出門。
「冬天終於要來了?」
這幾年的冬天已經不像以前一樣這麼讓人難接近,反倒有種「終於降溫了」的感覺。但今天真的挺冷,我趁著紅燈停在路口的時間,把外套拉鍊又往脖子拉近了一些。
我很喜歡在停等紅燈的時間東張西望。看看其他機車騎士的穿著,看看人群頭頂的安全帽外觀,或是研究他們鞋子的品牌,如果附近有人在聊天,也會側耳聽他們的聊天內容,藉以打發無聊地等紅燈時間。
今天,當我把拉鍊拉上後,看見旁邊85度C咖啡廳的員工在路邊人行道掃地,道路刮過的風強烈,把這位男性店員本來掃好的垃圾都捲走,但在強勁的風走過的瞬間,他也只能緊抓掃具,另一手壓住頭上的帽子,十分狼狽。
而我順著滾走的鋁箔包,看見咖啡廳旁邊,鐵門緊閉的茶行。
我很常在這個路口停下來。因為在台一線上,這裡也是我從嘉義市返回民雄必經的道路,經過的次數自不必說,但不曉得是時速、紅綠燈的時間節奏,還是真有所謂巧合,總之幾乎每一次我都被紅燈攔下,停在這個茶行旁的路口,有時候坐在後座,有時候自己騎車,但這間茶行雖然我從沒走進去過,但也斷斷續續地看了很多眼,在今天看見它的鐵門緊閉,也讓我回想起這些年穿梭在這條繁忙交通路上的,每次短短一分鐘的瞥見。
幾年前疫情還未興起,我總嫌棄台灣南部的空氣,騎車走在柏油路上的時候,總看見遠方的大樓、稻田、電線杆,永遠都是一片霧矇矇。在那大家都還沒罩不離口的時代,我已經用這樣的方式生活了。
我記得是一個難得的空氣良好的日子,那天陽光燦爛,我坐在機車後座,感覺到北迴歸線的刺眼陽光就這樣灑在我的手臂上,當時又停在茶行邊。
我沒戴口罩,在最靠近人行道的那一側,我的右邊小腿被水花噴濺。
他們在幫一隻黃金獵犬洗澡,而牠拼命掙扎扭動。
「快點!不要再跑了喔!喜香香才可以進去屋子裡!」一個女人手拿著塑膠紅色水瓢,在桶子裡舀水一邊澆到身前的黃金獵犬上,牠的眼神委屈,但又不得不屈從。另一個看似還就讀高中的女生,則緊緊拉住牽繩,一邊撫摸牠的身體,一邊叫著牠的名字。
是什麼呢?此刻我完全想不起來,來福?來富?還是很常見的那種小黃、招財、Lucky?我沒有聽清楚,此刻我的身體已經順著紅燈轉綠燈而被帶走,但那個畫面的幸福、和諧,以及那種團聚的感覺讓我想多待一下,即便只是路邊等個紅燈而已。
後來,疫情來襲,再次經過的時候看見的,卻是藍白相間的塑膠布。
在上次洗來富(我想這樣稱呼那隻黃金獵犬)的街邊,用藍白色交替的塑膠布搭起了靈堂,門口沒有任何人,一片死寂如同死亡降臨的最好示範。彼時我不得不聯想到疫情,聯想到家庭的分別與不捨,想起我外婆在病床上泰然自若地交代後事,而我遠遠站在病房門邊聽著她的聲音,眼神卻只敢看著天花板的矽酸鈣板,眼淚兀自漫過眼眶留下。
我不曉得自己這麼多年來是否已經從外婆的死亡陰影中走出,因為每當我想起她,想起那天在病房的聲音,我還是感到鼻酸,還是怨嘆老天為何讓一個這麼獨立、美麗又堅強的女性走得這麼早。
我看著茶行此刻變成靈堂的玻璃門窗,裡面沒有一絲生氣,只看見倒映在上面的反光,映照出我的樣子,眼神迷茫空洞,彷彿我也是這次死亡的弔唁者,我也參與著這家人的生死、情愛的斷裂、情感的分離。
而綠燈又再次把我從這畫面拉走、流轉,死亡、永別被我甩在身後。
再後來經過,我看見他們用水管在沖洗門窗,又是水花四濺的日子,但這次沒有洗來富,只是洗去門窗上的灰塵。
男人捲起褲管,腳踩藍白拖,在不斷流下的水流中踩出「啪達啪達」的聲響,他帶著身旁的小男孩一起工作,讓他執掌水管在玻璃門上隨意噴灑,激盪出悅耳的笑聲。
「右上角再多噴一點!」水管卻不聽使喚。應該說男孩玩的不亦樂乎,根本不聽指揮。
門內的女士敲敲玻璃門,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但意思似乎不言可喻:
「別再玩水了!趕快洗!」
灰塵在水的沖洗下盡數洗去,不論是哀愁的,還是愉悅的,這些回憶都隨著玻璃門窗流淌下來的水而離去。時間也並不會因為我們的挽留而讓腳步慢一些,留下的只剩現在,以及光潔明亮的玻璃窗。
也可能是我對於那隻來富印象深刻,還是那次寂靜的靈堂弔唁,還是對於家庭和樂、富足的印象過於嚮往,我總在經過的時候多瞥幾眼,好像這樣子我也成為這個家庭的參與者、紀錄者。
我想他們一定想不到吧?一個紅燈的時間。
每一次的經過,每一次的短短一瞥,都彷彿讓我參與了這家人的生活,窺見那些日常的生活片段,就如同一場永不止歇的電影在我因為紅燈停下時而播放,生死、家庭、團聚,又或者只是某些根本不會留下印象的日常生活,都由我這個旁觀者的眼睛紀錄、留下,又透過文字再次活著。
「喫茶」在我的家庭中,也有著團聚的意涵。每當有遠方親戚到來,外公總會泡壺茶,邀請好友親朋到家中一起喫茶,閒聊天南地北。
我想茶行也讓我有這樣的感受吧?
那些賣出去的茶葉,每一葉都乘載了主人家的款待、善意,以及那好客,和有朋自遠方來的期待。
我心中也升起一股對於這家茶行,以及這家人的祝福,希望他們永遠都可以佇立在這街邊,也讓我這被交通繁忙推著,卻因短暫的停留而瞥見的旁觀者可以繼續偷偷地看著,繼續讓故事延續。
而此刻的我,在清冷的落日下,看見鐵灰色鐵門掩著這戶人家,也讓我想著,鐵門後的家庭此刻如何?是分離、是歡聚、是家庭旅遊、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只是今天正巧不想開門營業而已。
看著咖啡廳店員走到茶行門口,把那被風捲走的鋁箔包重新撿起,而交通號誌上的紅燈倒數即將歸零,我把拉鍊拉至最頂,即便冷風依舊鑽進我的袖口,但此刻我也別無選……擇。
由不得我多想,生活又繼續把我推向前方,而茶行被遠遠地拋至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