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台湾
一
望向窗外,左边是慢慢掠过的高山,郁郁葱葱的绿,萦绕的薄雾在山顶;右边是绵延的海岸线,深深浅浅的蓝,碧空下,依稀几只海鸟在飞从高空俯瞰,这列名为“太鲁阁号”的火车,在山与海之间的铁轨上,徐徐北上,有时也会穿过几个长长的隧道。我塞着耳机,里面是胡德夫的声音,辽阔悲悯。是的,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
在干净舒适的车厢内,悄悄作别花莲,我知道,在今后无数个回忆的瞬间,我准会想起花莲的夜晚。或许是在那间被海浪拍打到的民宿的天台上,遥望那轮将圆未圆的月,黑夜是海天一色的幕布,浪波暗涌,两三点光亮是未归航的船,海风吹来,咸咸,残留着白天的燥热,月下人轻语。抑或是行走于灯火通明的街道,在饱餐一顿京湘排骨面之后,无目的地游荡。不论是花莲的排骨面,还是台北的度小月担仔面,家常的味道总是某种意义上的味蕾的返乡。尝一块凤梨湾的凤梨酥,喝一杯高山茉莉绿茶,买了伴手礼,便可继续往前走。交叉路口的街头有家烧烤店,店不大,却名为“烧烤大王”,没有餐桌,摊前零散摆几只椅子,坐满了等待的食客。排号的叫法亦有趣,不是常规的一二三四五,而是颇有童年气息的“小丸子”、“皮卡丘”、“白雪公主”、“哆啦A梦”等称谓,点了大葱鸡肉串,乖乖领了排号牌,痴痴看着肉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等到心满意足拿到烤好的肉串时,孩子气地和Y君说,这次的排号牌是小丸子,下次真希望漂亮的店主大姐姐能给个哆啦A梦的排号牌。又在一家台式刨冰店停下脚步,混在本地人中,点一碗仙草芋圆,也跟着坐在露天的桌边,用着日式原木汤匙,一勺一勺舀着吃。那是自由而无忧的夜晚。
行途中甚少拍下照片,对于摄入心里的风景,我在随身的备忘录里写下:我当然相信,没有用相机记录下来的风景,有能力用文字表达出来,并且会在未来的某个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从而又一次被回忆与书写。同时我又时刻怀疑,这种记忆的真实性,所有对在场性的回忆最终都无法抵达现场,书写也同样会因为被蒙上滤镜而失真。于是,在无限相信与时刻怀疑之后,唯一可把握的,便是人与事的当下,甚至是当下背后惘惘的虚无。
正因矛盾与撕裂如这厮,有时也绝望地相信“方生方死”,既然一切终归于无,那唯有体验于自我而言是独一无二、不可被剥夺的。
同行的Y君是多年的好友,早已习惯我时常突如其来的话题以及天马行空的联想。
我说,其实在大学里尝试了好几种可供消遣时间的兴趣爱好,不论是乐器类的,还是绘画刻印,于我,都不如阅读与写作那样有着无穷尽的魅力和刺激,能够源源不绝地探索未知,在书桌前也可以拥有冒险的一生。是精神鸦片,亦是逃离现实的钥匙。在理念的高空,搭建错综复杂的迷宫,当个为文字所累的过客。可是,这种精神的历险和实际的旅程很不一样,我在精神的荒地里看不到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实地的亲身体验才让人有真实地活着的错觉。文字是灵魂的出逃,旅行则是连带着肉体也逃跑了。
Y君说,我觉得有些人就算去过很多地方,并不一定就在见识上有多少的扩展。重要的是,愿不愿意去看到日常生活圈子之外的东西。
我接过话题,这需要有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热情,并且同时也应该有对多元差异的包容与接纳。可能也正因如此,即使已经大学本科毕业了,除去升学的因素,我并不没有太多毕业的别离感伤,我不认为对智识的追求有停滞的理由,毕业只是一个时间节点。当然,对于相处久了的人,可能之后见面的次数少了,也没有更多的机会共享生命中的美好,确实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但我们难道不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吗?不同于宇宙蜉蝣那种相对的宏大恒久与渺小短暂,正因人与人之间有过的情感联结,即使身为过客,也难以轻易看得开和放得下。不过是把感情打包,埋得极深极深。
车厢外,山的那一边,有时会有平地,平地上是十余间水泥砖房的村庄,村庄前是插着秧苗的绿稻田。车厢内,靠海的另一边,一个看似独自旅行的少年正熟睡,或许是离家不远的小旅行,或许是归家。静默,是这节车厢的基调,连说话也是耳语。痴痴地望向窗外无尽的铁轨,飞鸟归巢惹人羡。
二
行走在台北大街小巷,在城市的夜里游荡,街灯橘黄色的光总是令人心安。日式风格的巷道静谧,低调的日料店藏身其间,走进一家,有如艺术品般对待的火候刚刚好的烤肉串,嫩滑多汁,而微冰的盐水毛豆则让人唤醒味蕾的夏天。在南国三十几度的夏天,剥着毛豆,喝点啤酒,有意无意地闲聊,吃串烤肉,再合适不过。这种闲情与自在也总是能让人回想起,童年的夏夜与家人在大榕树下的小摊吃冰,蝉鸣与蛙声交织。清凉留于心尖。而街边热闹,一眼望去,远处的霓虹闪烁,车辆来往,川流熙攘。各家连锁品牌的便利店遍地开花,坐在大幅落地玻璃的高脚椅上,有喝着咖啡加班办公的白领,有吃着热腾腾关东煮的学生。不时也可以看到穿着拖鞋来买冰啤酒的大汉,抑或是打包一份便当便走了的女郎。忍不住地想象,这个城市里的这些人的悲欢,如此地不同,而又如此的相通。我们更愿意体会在地者的心情,于是也像本地人一样逛着大型地下超市,流连在各色的热带水果前,心里却不禁还是要换算成人民币的价格,买了红皮芒果、芭乐、莲雾,才心满意足地走出。
跻身师大夜市的小巷,在盛夏的夜里,湿润而温热的烟火气扑面而至,身边来来往往大多是学生,游客并不如宁夏夜市那般熙攘,却也是一方深藏着各种美食的小天地。外酥里嫩的师园盐酥鸡、热腾腾的蚝仔煎、黏糊糊的面线、冰爽醇厚的台湾奶茶……道地的台湾小吃是夜市的标配,随便点上几样,味道总不会让人失望。这些舌尖上的记忆温暖并且牵引着游子们的心,又与家乡的味道相似,恍惚间有返乡之感。加上两地的方言都属闽南语系,在异地又可听到熟悉的方言,从心底是感到亲切的。这座隔着一湾窄窄海峡的岛屿,与我的家乡相距不过百余公里。地缘上的相近与方言的相同,让彼此之间隐约有着特殊的联结,同一种食物,叫法却各异,蚝仔煎在我家乡那边称为蚝烙,台湾的芭乐在潮汕则是木仔,释迦叫林檎。并不像罗大佑在八十年代写《鹿港小镇》时“台北不是我的家”的迷惘与嘶吼,我更像是愿意戴着玫瑰色的眼镜去看待这个作为双城镜像的存在。
登上捷运,回到我们在台北的家——古亭的和室小书房。这是一间日式装修风格的房子,不大,物品收纳整齐、简洁,却不乏温馨。一进门可以看到客厅,客厅的原木桌上摆放着两三本书,与客厅相连的是小厨房,冰箱上有各地特色的冰箱贴,也有房东的照片以及之前房客写的明信片。房东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在入住之前,房东便已经多次和我们沟通,还先发过来自己制作的古亭周边美食地图,入住时又热情地介绍了好些台北的好去处,送了几张文创地图。家中的猫咪室友不时在客厅踱步,这是一只白色带有黑斑的小猫咪,干干净净,想必平时就十分受宠爱。它蹿上门边的桌子,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两个新来的客人,我摸摸它的头,它又跳了下去,相熟之后,唤它的小名“油条”,也会乖乖地走过来了。房东平时住在这里的一间房间,我们则住在小书房里,除了日常的寒暄之外,我们都更愿意待在房间中。相比于诚品书店的小资味浓,小书房实则多了一分日常的余味。和室小书房里一边是一面放满了书和唱片的书架,木地板上放着一张榻榻米式的床垫,床边放着民国风情复古煤油灯,墙壁上挂着枯树干制成的衣帽架。我喜欢在书架旁的懒人沙发上坐着,或翻翻书架上的书,或数着唱片。书和唱片都是上了年纪的物件了,书页有些许泛黄,书多是艺术类的,还有一些则是将如何房子装修、收纳的艺术,唱片则有胡德夫的《匆匆》,五月天的《五月之恋》,还有一些是我说不上名字的。
一天早晨,听到房东的房间隐隐传来歌声,是草东没有派对的专辑—《丑奴儿》。“请别举起手枪,这里没有反抗的人”、“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们虚构的”、“我把故乡给卖了,爱人给骗了,但那挫折和恐惧依旧”,朋克范儿的怒吼与颓丧,结构上中间爆发、瞬间收住,所诉说的更多是,动荡世代里青年人的怀疑与忐忑。从前,我只能从文字与音乐片面地了解某一世代他们的忧与爱,他们的族群身份认同。不论是罗大佑的“台北不是我的家”,还是三毛的“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不论是郑愁予的“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还是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不论是胡德夫的“我们摇篮的美丽岛,是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是当安溥还是张悬的时候的“你走出千万人群独行,往柳暗花明、山穷水尽去”,我所看到的与我所听到的,都还远远不够。
如果要我说出台北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一种保持足够的温暖与体贴、却又不越人际边界和正式规则的人情味。连日的胡吃海喝与城市暴走,让我似乎有点中暑,头痛。在客厅遇到房东,她看我精神不振,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说了病症,她预备要拿止痛药给我,我有些受宠若惊,出于日常本能的对人的警惕,想要婉拒,最后还是想吃了药好得快些。她拿出药箱,自己看了说明书,又把说明书拿给我,看是否为禁用人群,又是否会过敏,服用量多少,服用后可能会有哪些副作用,都一一指明。后来果然不消一晚就好了。台湾人的善意是日常的、主动的、及时的。在捷运站拉着旅行箱找方向,路过的阿姨会走上来问你要去哪里,接着便指着,要在哪里直走要在哪里拐弯,巨细无遗,这种善意总是让人受宠若惊地道谢。后来,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门前,有个阿嬷看我们拉着旅行箱,便过来说右边有旅行箱的通道,这样我们就不要抬着箱子爬楼梯了。依旧是受宠若惊地道谢,阿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问我们是不是从大陆来台湾旅游的,说,希望我们能在台湾多走走多看看,尽情地玩,台湾是我们共同的家。我的心微微一颤,即使对台湾人的礼貌与善意早有体会,可我不知道他们是深爱这片土地到何种程度,才会对每一个来这里的人抱有如此大的善意,并对异乡人说“台湾是我们共同的家”,而非猜忌与排挤。
三
八天的台湾之行过得飞快,当我在台北桃园机场候机的时候,我的眼前是一排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湛蓝的天空以及渺远的海,我竟因而有了些许别离的怅然。观光客的旅行总是因为行程时间的限制,容易匆匆地走马观花,所见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与在当地长久生活的人的感受往往不太相同,可是在一个美好的地方,总是愿意靠近、理解在地者的心情,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当飞机缓缓地起飞,不知何日再来,又不知何日才能真正体味“在地台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