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紀行|恆河夜祭
1.
這城,下午,霧霾遮掉陽光一大半,對岸的沙洲上有隱隱約約人影。
站在青年旅舍的頂樓向外望去,濛濛天氣,風箏與紙錢齊飛舞;向下看,則是老城區參差不齊的民居屋頂,斑駁粗糙。
民居樓頂上,架起了布棚,眾印度人民正在裡面準備即將到來的趴踢,音樂大響,是那種刻板印象中的印度舞曲。
但舞曲與舞曲間總有間隔,音樂一停,就有一股如煙霧般的梵音經文直直鑽入耳裡,如蠅般纏繞不去。這念經聲,和台灣喪禮上的也差不了多少,原以為到了入睡時分就會消停,沒想到直到半夜就寢了還在喃喃自語。後來才發現,無論白天黑夜,穿梭在狹窄的老城區街道,只要稍微停下腳步,就有梵音從四面八方襲來,無孔不入。
抬頭一看,聲音就從屋簷、電桿上的城市公家擴音器中傳出,毫不掩飾私心。
在老城的日子裡,就這樣日夜沐浴在經文中,逃離不得。
動彈不得。
這日,我們到達印度教的中心,恆河畔的聖城瓦拉納西(Varanasi),恰是排燈節(Diwali)。
2.
前一晚,在德里(Delhi)的商務旅館裡,我和Leon在討論該搭何種交通工具前往瓦拉納西。原本想搭乘火車,但一想到這幾日剛到印度時遇到的那些烏煙瘴氣,就讓人提不起心情挑戰印度惡名昭彰的鐵道系統。從剛到印度第一天傍晚,出德里車站大門欲前往旅館,就遇到以嘟嘟車司機為主的詐騙團伙,以便宜的價格熱情的招攬顧客,卻沒想到竟是噱詐。
我們貪小便宜,活該被騙,在昏暗路燈下,硬生生地被困在嘟嘟車上,白白繞行充滿拒馬的德里市區好幾個小時,還硬被帶到同夥的辦公室裡不讓我們離開,最後甚至還在嘟嘟車上遇到了疑似同夥的搶劫。
事後看google maps,從車站到旅館不過短短數百公尺,卻花了一整晚與詐騙團夥周旋,實在心累。好不容易花點小錢擺平,得以入住旅店,卻被充滿笑容的旅館經理說服,買下了昂貴的阿格拉(Agra)套裝行程,事後查查,又白花了好幾倍的盧比,只能自認倒楣。
破事一路堆疊,這塊土地上的人性實在讓人心灰意冷,也從此對機詐的印度人民有了疏離心態。這種心態,加上對這貧窮國度那種自上而下的刻板印想,日後還會在這趟旅程中造成許多困擾。現在想想,那時我心裡種種心思,和E.M.弗斯特《印度之旅》裡,那些由英國來到印度的貴族小姐們的殖民心態也差不了多少,實在不可取。
另外,印度火車著名的誤點也讓人怯步。一般而言,只誤點三、四個小時是祖上積德,誤點十一、二個小時亦稀鬆平常,甚至往往誤點一整天也是常見。也因此,月台上,等待火車進站的人們隨性躺臥、和衣而睡,如石頭生根般一動也不動。一開始要在月台上跨越他們還頗有心理壓力,後來也就視而不見,你跨我,我跨他,彼此彼此而已。
為了善用火車誤點的這些時間,印度的軟體工程師甚至寫了一支能專門預測火車誤點的APP,這也將在我們之後的印度之行派上用場。
從德里到瓦拉納西不過850公里,火車預估行程卻要14個小時,你沒有看錯,時速平均只有60 km/hr,而這可還沒加上難以預料的誤點時間。考慮到這幾日遇到的窩囊氣還有避免旅途的耽擱,心一橫還是乖乖搭飛機吧,雖然花上好幾倍的金錢。
告別狡詐的旅館經理,走出舒適冷氣大廳的一剎那,彷彿走入另一個世界:複雜的氣味向我湧來,德里髒亂擁擠的街頭遍佈垃圾;眼前穿著各式顏色紗麗的婦女,像是街頭小販手上五彩繽紛的氣球;賣檸檬水的小販眼睛直盯著我,我硬生生忍著,只敢直視前方。
這次只花了幾十分鐘就從旅館走到了德里車站,和前幾日在車站同樣的地點遇到詐騙集團所耗費的漫長時光相比,簡直恍若隔世了。從德里車站搭乘機場快捷前往英格拉 · 甘地國際機場,這是德里最舒適先進的一條地鐵,入口顯眼處大大的寫著:感謝日本援建。
兩個小時後,就到了瓦拉納西(Varanasi)。
3.
在新老城區的交界處下了計程車,迎面而來的空氣裡有股腐臭的味道,我猜,那是來自另一端被重重建築擋住的河。
街道複雜、狹窄,常只容一人通過,在迷宮般的小巷裡頭暈腦脹了半小時,我們終於走進了深藏巷底的青年旅社。
這明顯是家由平常人家改建而成的青旅,接待大廳窄如斗室,可能只是從前身為民居時的客廳。燈光昏暗,大部分的光源竟似乎來自於一角的壇城(mandala):牆邊約一呎見方的地板上繪著方形的幾何圖案,四周裝飾了許多菊花和番紅花,中間燃著十幾隻的蠟燭。這些燭光彼此交會,構成室內的主要光源,隱約伴著蠟燭焚燒的香氣。
人影抖動,綽綽約約。
一瘦小青年出來接待我們,約只高一米五,聲音幼嫩,膚色黝黑,能說些簡單的英文。填完個人基本資料後,我和他談話,想了解些當地基本資訊,他卻點點頭(一般而言,印度的搖頭是肯定,點頭則是否定),表示聽不懂:
我以為我沒說清楚,於是咬文嚼字地又說了一次。他還是點頭。
我試著用更簡單的英文單字,依舊點頭。
我只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把單字拼出來:a-v-a-i-l-a-b-l-e, available。
他還是表示不懂。
只好放棄,安置好行李自行出門。
後來,經過幾天的觀察,發現他只會特定的一些英文單字及句子,甚至可能連英文26個字母都不懂,僅靠著貧乏的數句英文對話就幹起招待的工作,他口中所有的英文句子可能都只是聽音硬背下來,只為了能應付旅者。另外,住在這兒的幾天,我發現他幾乎24小時都在,有求必應,平時就住在頂樓一間不到兩坪的違建裡。
查看Tripadvisor,發現這家店的其他旅客也曾經有類似的疑問,甚至懷疑旅店老闆雇用童工。不過那又如何,這裡可是印度,沒人在乎。
走出青旅,涓滴細流沿牆垣汩汩而下,順著石板縫隙匯流成小水漥。
一股尿騷味撲鼻而來。
神聖的牛在狹窄的巷道中橫衝直撞,行人紛紛走避。我拿著相機想拍下這荒謬的一幕,沒想到反而自己反應不及,下一秒就被肥牛龐大的側腹狠狠撞了一下。
我摀著肚子蹲下,眾人哈哈大笑,牛自顧自走遠。
印度大媽們赤腳走在佈滿牛屎炸彈的石板路上,毫不在意。
本也不該在意。
4.
正是排燈節,恆河畔人潮洶湧。
這裡的河階落差極大,往往達數層樓高,從高至低處,有時要走將近數百階梯。
遠遠望去,霓虹刺眼,下方人聲鼎沸,我想那邊的河岸之上就是祭壇吧?雖然離我們所站的位置還有數層樓的的落差。
沿石階層層而下,人潮已將祭壇重重包圍。這裡的就是著名的達薩斯瓦梅朵河壇(Dashashwamedh Ghat),一年365日,不論晴雨,日日在這兒皆會舉行夜祭。剛剛遠處看到的七彩霓虹燈此時已變成了祭司頭頂上的傘形裝飾物,在祭台上閃亮發光。我們抵達時,已有祭司開始講話,可見再不久就要開始夜祭了,但所有位置皆已被佔滿,我們只好站在一旁觀看。
空氣中傳來河的味道,那是腐敗池水的味道。
昏暗燈光下,看不清水面上載浮載沉的究竟是什麼,只有白色的泡泡在閃閃發亮。
隨著祭典開始,河面上的小舟也開始聚集,我開始領悟這祭祀儀軌是面對著河進行的,也許坐在小舟上才是最佳的觀看角度?我急忙找個還未坐滿人的小舟,問船伕要多少錢?
Twenty rupee(約八元台幣),他說。
難得在印度人的國度遇到不用討價還價的生意人,我心想。連忙入座,和一群不知從哪裡來的印度觀光客坐在一塊。
坐在小舟上觀看祭典,隨著河浪搖搖晃晃,背倚恆河,前有眾生,除了眼角時不時瞄到飄過河面上不知為何物的心理壓力外,真感覺自己是個大爺了。
眼前河階上種種如同畫卷在眼前展開:小販頭頂巨大的竹篾在擁擠的人群中踟躕而行。竹篾裡堆滿了菊花、番紅花、及點點蠟燭。每當有人向小販購買,他就會抓些菊花、紅花、和燃燒中的白色蠟燭放在一小盤上,交給遊客。
這小盤子就是恆河裡隨波逐浪的點點水燈。一大叔全身穿著長袖運動裝束,雙腳踏進河裡,手捧水燈,向著虛空喃喃自語。將水燈放入河裡,輕撥河水,將燈帶遠。向天仰望,家人一旁靜默、等候。
一群金髮碧眼洋人一人一手水燈,將手持法器的祭司作為背景拍照。勤快的印度青年手拿單眼相機,做起幫觀光客拍照的生意。他排完照後竟鑽進人群裡不知去向,但過沒幾分鐘又拿著沖洗好的相片交給遊客,真是了不起的賺錢法子。
種種人的行為都與夜祭同步進行。眾聲喧嘩,與肅穆的梵音經文之下,台上祭司的虔誠祭祀形成強烈對比。
5.
七名祭司身穿橘紅色絲綢,在祭台上排成一長列。隨著經文響起,一一拿起法器舞弄。我可以看出他們眼角互瞟,確認彼此步調,試圖統一動作,但卻像是未出道的韓團練習生,彼此之間沒啥默契可言。
這也難怪,這群年輕的大男孩雖然都是神聖的婆羅門,但都還是業餘的神官。他們幾乎都是來自附近瓦拉納西大學的學生,平時各有主修,課餘才來客串祭司。
這些關於神聖祭司的私人資訊為何會在中文世界裡傳播呢?很大的原因,是來自於前幾年一中國女子闖蕩印度的經歷,她並將其遊記發布在鼎鼎大名的「天涯論壇」。
她的印度遊記裡最讓人讚嘆的地方,就是和這些神聖祭司交遊的經歷。話說,幾年前這女子恰好也來到恆河邊觀賞夜祭,沒想到她一看到這些年輕的大男孩,就立馬春心蕩漾起來,立誓要將這些神聖的婆羅門騙到床上。過程也頗為順利,甚至還誘惑到了兩個!這些不經人事的大學生雖貴為神聖的婆羅門,但哪是社會歷練豐富的中國女子對手呢?在這中國女子身在瓦拉納西的幾天裡,祭司們不但淪為高級床伴,還自願被當成免費導遊。
這小故事雖然八卦,前幾年卻在華人的旅遊圈子裡造成轟動,也可以算是一種成功的去昧吧:神聖的婆羅門祭司雖出身高貴,但依舊身纏七情六慾,並不如人們印象中的不近女色、高風亮節、且不可侵犯。但話說回來,這種去昧,也只單純對中文世界裡的非印度教教徒有用而已。
另一方面,對身為階級森嚴的印度社會一份子而言,那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佔印度人口五分之一的賤民階級恐怕一輩子無法碰到婆羅門身上一根寒毛,這並不只是單純的誇飾法,而是現實中真實的狀況,這兩個階級的皮膚恐怕永遠不可能有所接觸。連階級都算不上的賤民甚至永遠不能和婆羅門共處一室,呼吸相同的空氣。
也因此可以想像,為何貧苦的印度低種性及賤民階級的人們,拚死都要死在恆河畔了。除了洗去在世時的種種罪孽,也乞求來世不要再受苦,轉世後不要再做個地位低下、永遠被人瞧不起的賤民!
6.
喇叭中撥放著念經人嗚咽的《摩羅衍那》經文;縷縷青煙和滾滾黑煙彼此交織而行。
在一切讓人心神迷離的環境之下,祭司們先吹起海螺,手拿搖鈴,之後隨著儀軌的進行,依序拿起不同的法器。這些法器有孔雀扇、三叉戟、香爐、燃起熊熊之火的油燈、燭台上燭光搖曳、拂塵、還有重重草葉和樹枝綑綁而成的法丈。且不論手拿何種法器,其實祭司的動作皆大同小異:身體四方來回,手持法器不斷畫圓。
神聖的夜祭儀式約只長一個小時。周遭香煙繚繞,四方信徒虔誠,身在其中,腦中一陣陣暈眩襲來,簡直像是被帶離人間。真想拋開俗世,一切隨它而去了。
理性來說,這世界上的所有宗教雖然教義有所不同,但所有的宗教儀式卻皆創造了類似的氛圍:莊嚴肅穆,煙霧繚繞,氣味芬芳,前有領經人,旁有眾多信眾陪侍。
你抬頭向上望,神也在看你;你環繞四周,經文如同神的話語。
只是你神非彼此神,神們之間互為異端。
河的味道卻能將人帶回現實,一波波實在薰人,天堂應沒有這種味道的河,神也聞不得。
其實對我這種異教徒觀光客而言,再怎樣莊嚴隆重的宗教儀軌,皆只是一場華麗的表演,我既非信仰印度教,又怎能專心潛入神的意識呢?偷偷的抽離心神,看向四方,發現也有許多印度人蠢蠢欲動,屁股已經坐不住了,無奈我坐在小船的最深處,想下船走走,但前方還擋著一群專心的信眾,我動彈不得。
恆河如此長,從上游至下游,夜祭在恆河沿途各個城市多有舉辦,只是這處是最出名,也是觀光客最多的一個,每年數百萬人在此觀賞夜祭。如果查看各方有關恆河夜祭的文章,會有許多批評者說,此處的夜祭是恆河沿途眾多祭祀場所中,感覺最商業化、最不神聖的一處。
那又如何呢?不神聖又如何呢?恆河上游的化工廠不斷排放廢水、人類牲畜的屎尿直接往河裡放、沿岸的都市人們垃圾直接往河裡倒。
然後虔誠的人們會感嘆一句:啊!恆河是我們偉大的母親阿,包容我們的一切。
當然,也包容了河裡眾多大腸桿菌及每年三萬具的人類屍體。
7.
夜祭已近尾聲,祭司放下法器。
拍手,眾人跟著,要在節拍上。
靜止。
慢慢,一切靜止。
祭司抬手向天!
坐在祭司身後,身穿五顏六色紗麗的女子紛紛起身,跟隨祭司,一同拜天。
祭司合掌向河!
背後眾人雙手合十,向河。
祭司走下祭壇,將爐中香灰伴隨著花朵。
撒入河中。
8.
儀式結束後,河壇上人潮遲遲不肯散去,我和Leon在人群中閒晃。
突然一隻大手緊緊從後方抓住我的手臂,心一下跳了起來!
前幾日在德里碰到的種種破事,已經讓我對印度人十分警惕。我想甩開這股力量,沒想到卻不斷跟我拉扯。深吸一口氣,準備回頭開罵!
沒想到卻是一男子面露微笑,身旁跟著一孩子,興奮地想要和我們合照。
啥?合照?我們像是什麼偷偷出巡的偶像明星嗎?
啞然失笑,心情一下子放鬆下來,沒有反對的理由,連忙答應。看來黃種人在這裡可是稀有動物,值得用快門捕抓。
親愛的印度朋友,希望我們兩個黃種男人在這座神聖之城和你們父子的相遇,能成為一件你們朝聖之旅途中的美好回憶。
離開河壇回到青旅已將近晚間十點,窗戶外面喧鬧不停,還夾雜著舞曲及鞭炮聲。向外望去,民居樓頂上的趴踢早已開始,眾人隨著音樂跳舞,隨意吃喝,竟然還有那種在台灣Disco已很久沒見過的七彩霓虹燈!
一角,一個寺院般的院落裡裝飾著藍白氣球,幾個小花童進進出出,臉上還畫著妝。眾人歡快,似乎在舉辦一場婚禮。
看來外面今晚要鬧到通霄了,雖然我們明天要凌晨四點半起床乘舟。
排燈節快樂,親愛的印度人民!
至於現實,明早起來再說。
-End-
photo all by Motonok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