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老去】七月一日天氣晴

我獨自一人慢慢幽幽地走在這黑暗世界中，沿途的廣大無垠的灰暗景色，只看到了開滿大朵大朵的鮮紅色花朵，在這死灰的背景中顯得如此艷美絕俗。

     而那陣陣的花香，撲鼻而來，讓我想起了那段記憶……

我，只是一個在客家農村出生的平凡女子，年輕時沒讀過什麼書，偶爾會認得日文，中文看不太懂不會寫，也不太會念，只會用母語和村裡的居民溝通。 

    後來我認識了一個善良勤奮的憨厚男子，我們很相愛也結婚了，並生了六個小孩。但，我老公身體不好，從小就氣喘病的他，必須要常常吃藥，沒辦法長時間和我一起耕作農田。

    幸好，孩子們很體貼，從小就常常幫忙家中田裡的農作事。

    但我那親愛的伴侶，身體越來越差了，氣喘越來越嚴重，我們需要錢去大醫院治好他的病，我好擔心，我一定要努力賺錢；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他還沒等到我那最小的孩子國小畢業，就自殺了。

    親愛的，你知道嗎？你老婆我有多傷心難過嗎？氣你為何那樣傻？留下我和孩子們。

    家中的經濟我們不是說好一起扛的嗎？貧困沒關係，我可以兼很多份工作，你只要好好把身體照顧好，我只要你待在我身邊就行了，但…..我現在永遠也等不到你回家了，你那天謊稱出去辦事情後，就從此天人永隔了。

 最小的兒子，他還小，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了，我不敢告訴他……他的哥哥姐姐，知道家裡很貧困，所以他們只讀到國中畢業後，四姊妹就一起相邀去北部工作了，另一個兒子就去軍營工作，留下我們那最小的兒子繼續完成高中學業。

    親愛的，你知道嗎？我們的四個女兒，後來都找到各自的伴侶，雖然我有些不滿意他們的伴侶，尤其是老大和老二的丈夫，大她們年紀很多；不過，女婿對我的女兒們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結婚後她們辭掉工作，便專心帶孩子，有時候她們會回南部來看我這老媽，我一看到我的孫子，就會覺得這一切真是幸福，過往的那些辛酸便漸漸地褪去了。

    陪伴我的兩個兒子，也紛紛找到人生的伴侶了；但，他們倆兄弟吵架了，為了錢再吵架，大兒子不滿意他當初蓋房子用的是自己的錢，而我卻對他弟弟很偏心。

因為小兒子沒錢蓋房子，於是我偷偷把自己的私房錢借給小兒子，讓他可以在我老爸留下來的農地上，蓋個新家給他們一家人住，畢竟他兩個孩子都還很小，我不忍心看他們一家四口人住在那老舊快坍塌的三合院。

親愛的，我好不容易把他們提拔到成家立業，但大兒子心胸太狹窄，老是跟我說，我對小兒子太好了，說我偏心他們一家人，唉，親愛的，我該怎麼辦？

大兒子家的孩子都是我一手帶大的；如今，小兒子的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出生，但我的腳行動不好，不能幫忙帶了，而小兒子的媳婦是遠從外縣市嫁過來一起吃苦的，我真的愧對他們一家人，所以我想要借錢給小兒子蓋新家啊，孩子們，你們懂老媽的用心嗎？唉，我的腳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大概是年輕時做體力活傷到筋骨了。

幸好，我那小兒子從小就乖乖聽話，認真又負責，不和他大哥計較，自己把所有賺來的錢全部還給我。

真是的，這孩子，我就是要給你們養家用的，你還給老媽做什麼呢？不過，小兒子的女兒真可愛，老是愛天馬行空幻想一些故事，說給幼稚園的小朋友聽；上次還跑過來說給我聽，但我聽不懂中文啊，唉啊，抱歉，奶奶只會說客家話，也只聽得懂客家話。

雖然我跟大兒子一家人住，沒跟小兒子一家人住再一起，但他們就住在我們隔壁，也挺好的，我每天晚上都可以聽到他那可愛的兩個孩子，在那邊唱童謠，有時候，還聽到我那媳婦再罵那我那兩個調皮搗蛋的孫子，不寫功課在那邊看卡通。

我看著孫子們慢慢長大，讀國小讀高中讀大學，我的腳漸漸不太能行動了，必須要長時間依賴家人照顧和攙扶，大兒子突然做了一件讓我很寒心的事情，這幾年，好不容易維持住兄弟之間的和平，又破裂了；大兒子知道我的腳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行動自如，需要柺杖，需要花很多錢來照顧我。

於是，他和大媳婦商量了一個晚上，想出一個計畫，可以把我丟給小兒子他們一家人照顧，大兒子便開始到處和他嫁到北部的姊姊們說小弟的壞話，說小兒子不想照顧自己的媽媽，把小兒子一家人說得非常難聽。

唉，老實的小兒子，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不要照顧我，反而時常來大哥家看望我，當他知道自己被自己的哥哥到處亂傳謠言，生氣之下，便把我接過來住，一切醫療會用到的錢，他都會負責，叫我安心。

我搬到小兒子家裡的第一天，我流淚了，我從來沒想到，大兒子會讓我如此寒心，如此這樣傷害小兒子的名譽。

幸好，他的孩子們常常會逗我開心，尤其是他那讀高中的女兒，有事沒事，就來我房間對我做鬼臉逗我開心，雖然她的客家話講得不流；但，她真的很可愛，還跳了一隻奇怪的舞，說是學校啦啦隊比賽的舞；但，老實說，那舞跳得真的很不協調呢，沒關係，我孫女彈琴很好聽，每次假日都可以聽她在那邊彈琴自娛。

不過，他們兩姊弟很愛吵架，每次他們學校放暑假時，兩姊弟玩遊戲都會吵架，姊姊吵不過弟弟，就跑來跟我這奶奶說，可是我又聽不太懂中文，但，這樣讓我覺得我不孤單，我很喜歡他們吵架呢；要不然每次小兒子和媳婦去工作，孫子去念書，家裡都只剩下我一個老人家，我只能聽收音機看電視，真的很無聊呢。

有時候，夜闌人靜時，我會獨自回憶起年輕時候的事情，而晚上睡覺時，常常夢見我那早早過世的另一半；其實，有時候，我再想，我甚麼時候可以和他見面呢？雖然很捨不得孫子們和孩子；但，我覺得我已經滿足了，我孩子都平平安安地成家立業，而孫子們都乖乖地努力念書，要是能在睡夢中離開人世，就好了……

    但，老天好像不想讓我早走，身體漸漸不太硬朗了，腳已經不太能走路了，我好想走到外面去看看綠葉、看看花朵、看看藍天，但必須要人攙扶，要坐輪椅。

   小兒子的兩個孩子上大學了，不常回來，不能常常聽到那兩個孫子活潑的笑語聲，但每次他們從大學回來家裡時，看看我，逗我笑，我就忍不住把要塞錢給我那兩個孫子，小兒子發現後都會罵我，說我太寵孫子了。

    我想這是我身為奶奶能為孫子做的事了，畢竟小兒子的兩個孩子，打從嬰兒時他們就沒有被奶奶照顧過，奶奶身體不好沒有帶他們上學，沒有買娃娃給小孫女，沒讓他們享受到祖孫之情，我想彌補他們，用我的方式來給他們兩個關愛。

    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年紀越來越大了，常常就跑醫院，真的辛苦小兒子一家人，我連洗澡上廁所都要人家攙扶才能去上，真的很對不起他們，我這樣麻煩他們。

    沒想到有一次突然我在洗澡時，昏倒了，我的小孫女嚇到，替我叫救護車，我在昏迷中，感受到小孫女的手心，她那溫暖的溫度傳到我的心裡。後來的事情，我不知道了。只知道我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內，小孫女和小兒子還有大兒子穿防護衣看著我，我好想哭，但不能哭，我看到小孫女嚇壞的表情，她一定很驚慌吧，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要是我也會嚇壞。

    我睡睡醒醒很多次，在加護病房內的那段日子，我感到害怕又孤單，只有醫生和護士，我的孩子和孫子只能在規定時間探望我，我想要回家，不想要被很多看不懂的醫療設備束縛我的身體，讓我躺在床上失去自由，我很痛苦，好想趕快離開這個監獄。

    我孩子告訴我，我離開這個地方，會失去生命，但我不喜歡這裡，有一次我小孫女和小孫子看我時，我在他們面前流淚了，我非常想要回家，我突然想要回到我親愛的另一半身旁。

    我轉為普通病房後，還是要依靠呼吸器才能維持我的生命，小兒子想盡辦法想要讓我能好轉，但我的身體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小兒子下班常常在病房陪伴我，雖然有請看護幫我翻身換衣服換尿布，但我不喜歡這樣，他這樣勞累，連帶著孫子也跟著一起辛苦，後來轉去療養院後，那龐大的醫療費，都只靠我小兒子來負擔，我不想讓他負擔這樣大，孫子們每次看望我，都會說鼓勵的話語，但我知道，那只是安慰我而已。

    我生日的前一天，天空好藍，那是炎炎的夏日，我喜歡那天的天空，藍的沉靜又舒坦，讓我精神特別好。

    那天半夜十二點迎來了我的生日，七月一日天氣晴，我想著想著，然後我就在療養院昏迷過去了被送去醫院急救，那時候我腦海中，回憶起起小孫女和小兒子常常推輪椅戴著我在莊村晃晃，每次看著他們父女倆在那邊鬥嘴，就覺得好笑，那美麗的溫馨畫面我再也看不見了，但我不難過，因為我看到我老公，還是年輕時的樣貌，他正伸出雙手含笑地來接我了。

我又回到了黑暗世界，平安地走過了鬼門關和黃泉路，來到了忘川河畔，走過了奈何橋，在喝下孟婆湯之前，便回憶了這段美好的一生，而我的老公正在天界等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