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n-practising artist的陳情書

葉啟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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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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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這兩三年的自己,我開始放過practising artist這個說法。因為這兩三年來,我也好像沒有practising。我只是攬着過往的創作,依舊在特定的場合自稱為藝術家。
七月十五的銀鑛灣

(一)

有次讀到一個頗為作狀的人,在簡歷上自稱「practising artist」。當時很是嗤之以鼻:難道還有「non-practising」的藝術家嗎?當然也遇過自稱藝術家,但似乎從未看過他做作品(而只是看見他在展覽開幕通場跑)的人,但這樣故意標榜「practising」,我還是覺得很不知所云,和雞有雞味一樣可悲。

現今的雞,又的確未必有雞味。看着這兩三年的自己,我開始放過practising artist這個說法。因為這兩三年來,我也好像沒有practising。我只是攬着過往的創作,依舊在特定的場合自稱為藝術家。

嚴格來說,我也不算撓埋雙手,只是一九年頭做過的東西都很不滿意,好像連輸了幾鋪牌一樣,逼我沈住氣慢慢打。這樣的慢慢打,慢到變成武肺元年二零年的完全停頓,到了今年才扚起些少心肝要重新出發。

吊了年半的音樂光碟於年初面世,但較像是總結前作,而且自己覺得有點玩到開到荼蘼的況味;策劃了兩年、幾經波折的生活節也總算完成,但那沒動到多少藝術創作的腦袋,也沒有掛上藝術家這個名銜。

藝術家這個身份,變得有點魂不附體,自我介紹時顯得有點心虛。


(二)

與此同時,香港這兩年的巨變,令每一個人都再無法用往日的角度去想去看去做。縱使驟眼看來,外面一切與往日似乎無甚分別,內裏這個滋生潰爛的硬塊,還是在如常的外表底下繼續腐敗。所有人都在半推半就地迴避,努力地過不正常的正常生活。

我想起去年參與一個藝術活動的納悶。這個活動我是第二次參加,策劃人除了想好玩外,也想借機講講時局。我第一次參加時,是風暴和風暴之間的一七年。當時的無力感,促使我借了達明一派的〈十個救火的少年〉來做個小表演,想和歌曲一樣笑中有淚。其他參與藝術家的作品,也作出喜怒哀樂紛陳的控訴。

去年參與的第二次,已經過一九年和二零年的巨變。所有往日的表達方式,都好像變得虛弱無力,與眼前面目全非的現實脫節,想笑中有淚是連笑也笑不出,連裝笑也不願裝。最後,我想到一個測試當時新紅線的小點子(不贅),最後又無用地怯場,只是草草完事。這除了是又一鋪不好的牌外,也令我確切感到在紅線邊緣的壓力。

令我感到詫異的,是當時其他藝術家的表現和情緒,都好像和一七年一樣「無變」。題材當然是如日中天的武肺和鑊鑊新鮮的政治打壓,但表達方式大都是舊日的嬉笑怒罵,整個活動甚至洋溢絲絲歡樂。好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能夠在壞日子繼續做本來在做的事,或者已經算在抵抗。可是,我卻感到這樣的「無變」,是因為還未找到回應巨變的新方法,甚至是對巨變視而不見的天真。

之後,在好幾個藝術場合看到的作品,我都暗生這種對「無變」或「未變」的納悶。

「變」也不一定要一味的喊苦喊忽 — 要喊的東西太多太多了。可是,我就是想看到、做到些真正回應到現狀的「新東西」,就像一四年和一九年的香港一樣。


(三)

想做到回應現狀的「新東西」就要變,加上這兩三年的創作便秘谷住谷住,我就在今年貿貿然盲舂舂報讀了一個為期一年多、碩士程度的網上證書課程

更遙遠的因,是一直間唔中無實際行動地幻想自己讀書,只是一直想不到自己真正喜愛、可以全心投入的研究命題(應該只是懶),所以也想用這個課程來向前踏出一小步,試一試水溫。

在報讀課程時遞交的信中,我試圖將自己有興趣的東西串連,說自己近年對社區藝術的興趣,以及現時香港情況兩者之間,也許可以用「羣體」、「集體行動」和「空間」作連結,並希望由此找到一個可以長時間投入的研究命題。

如是者,我就跳進這個到了現在還是不太明白、也不太肯定的課程。


(四)

這個課程有四條路揀,分別是藝術和策展(Art & Curatorial Practice)、超學科研究(Transdisciplinary Studies)、批判哲學(Critical Philosophy)和後星球通用設計(Post-planetary Universal Design)。

最關自己事的當然是藝術和策展,但總是對策展的迅速膨脹存疑,是以完全沒有興趣讀策展,而且也不合試「新東西」和「變」的初衷;

超學科和大學讀書時的跨學科精神類近,但它好像再拉闊到包羅萬有,看過課堂內容後,卻覺得像是文學的伸延;

一直對哲學都有興趣,也坐了一堂講貝氏理論的課,完全無根底的我聽得一頭冒水,再加上全部論文一條又一條的數學公式,真的把我嚇退了。

剩下的後星球通用設計,起初在選課程時睇都唔想睇。單是後星球通用設計這個名字,就是「隻隻字都明、擺埋一齊就唔明」的典型,是一看就令人反感的遣詞用字(也很不喜歡後甚麼甚麼的,總覺得太過倉促,也缺乏想像力)。課程內容和名字一脈相承,讀了幾次都不太明白,何況自己對星球和建築根本沒興趣。

不過,報讀時面試官(其實也是個學生)說得對:我對「空間」有興趣,可以看看這個和建築有關的課程。

受試「新東西」和「變」所驅使,加上坐過幾堂課後,確定自己喜歡落手做多過齋吹,我選了四條路中初初沒想過的這個後星球通用設計。

是自己從來冇諗過、離自己很遠的建築、設計和星球!

就像中餐廚師走去學印度菜、果農走去學種米,以及教瑜伽走去學教打拳,最佳情況是印度菜、種米和打拳,可以助長中菜、種生果同教瑜伽,甚至變成雙線發展;冇咁好的情況,是新同舊火星撞地球水溝油,變成一片混亂四不象。


(五)

大學二年級第一個學期讀得不甚如意。當時的課程名為「批判性跨媒體實驗室」,連名字也搞不清是甚麼意思,實在很迷茫,令讀書還算順利的我有點沮喪,沮喪到有同學看得出。

現在,我在這個課程也有這種不甚如意,有去錯地方入錯行的挫敗感。不同的是,今次其他同學都好像很清楚自己在做甚麼,上課時很積極享受,說了很多我聽不明白的說話,不明白得令我深深懷疑自己的能力。另一個不同的地方,是自己今年還差三年就該不惑了 — 怎麼現在才來迷失呢?

這個境況,令我聯想起大學時期,幾個年紀較大的同班同學。他們的共通點是很用心,很勤力,也早在別些領域浸了好些年;但正是在別處浸泡得久,課堂的知識和想法,都好像較難融入他們經營多年的世界。

過了差不多二十年,現在的我也成為一個年紀較大的同學了。我是否也如昔日的他們般,較難吸入新知識和想法?我是否也被這些年經營出來的世界所羈絆?

 

(六)

占星中,帶來困難的主要相位有四分相(90度)和對分相(180度),其中對分相的兩個行星剛好在對面(180度),類近二元對立,向着兩個相反的方向拉扯。

在後星球通用設計碰到的不少概念,好像和自己一直在做的藝術形成一個個對分相,引來躁動的搖擺,幾乎令往日所做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規模

小時侯想第日大個做乜,已經想建築師成品規模大,要和很多人一起合力工作,責任又大,和自己性格不合。這個被視為有前途的行業,一早從理想名單中剔除。

結果,現在做的創作和策展,雖然越來越多人參與其中,但牽涉的人員還是比建築少得多,而創作或策劃中好些思考和工序,尚可獨自完成。

後星球通用設計再次提醒我,建築這個學科不單是起樓起樓再起樓,而是物料、環境、互動、生態、系統,不但和自己關心的議題關係密切,而且規模可大可小。

拉闊了的建築當然更對脾胃,也少了人腳規模的棹忌。但後星球通用設計給我規模的衝擊,其實是視點的規模。

過往做的作品,都是用「人」的規模去想題材;看所有題材的比例,都是1:1。後星球通用設計逼我用更大或更小的空間/時間規模去想題材:時間可以是一霎眼、一百年、五百年、一萬年、幾多光年;大小可以是水滴、昆蟲、房間、城市、幾百萬人、大陸、星球...... 視點在1:0.0000000000000000001到1:1,000,000,000,000,000,000之間飛天遁地彈上彈落。

的而且確,只要將規模拉闊到一百年,又或是將對象縮小到昆蟲,很多既定的觀點和想法,都立即要來個乾坤大挪移,巴黎鐵塔反轉再反轉。

習慣了看1:1的我,忽然又拉大又拉細,眼界大開之餘難免驚壞眼壞腦。

視點的1:0.0000000000000000001或1:1,000,000,000,000,000,000,也令作品的題材拉超大縮超細,離我見慣見熟、很「人」的1:1越來越遠。


*過去-將來

雖然創作本身就是創造一些「新」的東西,而「新」代表將來,但我創造的「新」東西,都好像與過去、記憶和歷史的關係更大,也不時會放舊物於創作之中。其實,我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個沈迷過去的人,偏愛古老的東西和故事。有時,我也會幻想這些和「過去」有關的作品,如何影響觀眾「將來」的想法和行動,但作品本身並沒有塑造或展示「將來」。

要創造一個世界,可以參考「過去」,但更須要思考「將來」。這大概像打開一個三維電腦輔助設計,在一片虛無的灰色和XYZ軸之中,一點一線一面地勾勒一個完整的世界。

對我而言,「將來」不單是着眼點,而是全然另一套方法:再沒有「過去」可以發掘、借助,只有對「將來」的想像。


*現實-幻想

自問自己其實是個頗為實際、按部就班的人,總會先想要做到G前的ABCDEF;要是中間缺少了C和E,就會想要得到C和E的HIJK,又會想可否用L和M代替。受這種按部就班影響,在本應該最天馬行空的藝術創作時,腦內總是盤算着各種資金、技術、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有時覺得少了點自由奔放。

現今的香港,更有一個還未熟悉、不得不顧,又限制處處的「現實」。就算心裏想做G,卻是連A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做,遑論之後的BCDEF。

這時,後星球通用設計帶來了很多科幻電影、小說和論文,想像大自然中生態的智能,忖思人工智能的進化,推測星球殖民的演變,又引入了思辨設計(Speculative Design / Design Fiction),好像要我先放低ABCDEF,甚至也不是在想G,而是去想更遙不可及的OPQ。

要是G是理想,那OPQ就是幻想:理想有可能實現,但是思辨設計的構思,則未有技術達成。思辨設計的意義不在於實現,而是對將來的啟發性和對現實的批判;而世界的無限可能,總是超越眼前的「現實」。只是性格使然,我實在未習慣這種冇ABCDEF諗OPQ的思考方式。


(七)

 在自己被看似對立的概念拉扯時,我只好從《占星相位研究》(Aspect in Astrology - A Comprehensive Guide To Interpretation)抄幾段有關對分相的描述,提醒自己拉扯背後的意義:

「反向的東西與正向的東西其實是息息相關的。」

 「對分相的星座特質雖然是對立的,但是也有互補的作用,就像政治上的反對黨彼此監督,不讓對方發展得太過分。」

「對分相的元素通常是相稱的,它們彼此可以相處。」


以及化解拉扯的方法和蘊藏的益處:

「對立的星座需要彼此來達成最高的功效,不過首先得學會妥協、適應,以及施與受的藝術...... 這也是讓關係持久的條件。」 

「我們必須以整合的方式來運用對分相的能量。某種程度的左右擺盪或許是無法避免的,而且也不是很糟糕的事,因為這樣我們才能看到自己的另外一面,變成一個更圓融,更有洞見和深度的人。在最佳的情況下,對分相不但能使我們透過自己的矛盾性來發展更完整的覺知,同時也能透過人生所有遭遇之中的矛盾性,來發展出完整的欣賞和接納的能力。」 

「相位的目的就是要增強覺知和注意力,一但擁有了完整的覺知,我們就可以與人分享自己的洞見。」


(八)

就像幻想自己死去一樣,這幾年,我也有幻想過要是不做藝術創作,我會做些甚麼,過怎樣的生活。

策展和藝術行政,我現在都有不定期做,但我很清楚要是自己只做這兩樣受擠壓的工作(特別是藝術行政),內心必定滋生怨憤。

雖然還未去到全職教授,但今年瑜伽是越教越多了。不過,即使瑜伽是「way of life」,全職瑜伽老師一日到黑由朝到晚都係瑜伽,這種純度對我來說好像太過寡了。

此刻,我實在無法想像自己完全脫離藝術這個工作和事業 — 而它的意義其實超越工作和事業(有名詞去表達這個嗎?)。

撇除收入不穩,其實我很喜歡不只做一件事、不只得一個身份的感覺,好像可以在幾個身份、工作之間轉換平衡。狡兔不也有三個窟嘛。

我並非那種可以忽然間脫胎換骨的人。也正是這個原因,我應該不能貿然移民,隨便找些工作捱日子。廿多歲還可以申請工作假期時不可以,現在三十有七更加不可以。

每次作品面世前,我都有一股無形的壓力,總是在拖延工作,不到最後一刻也不落手,最後趕頭趕命甩甩漏漏,但完成作品時獨特的暢快滿足,實在無可比擬。有時我回看作品時,甚至會驚歎自己能想出做出這種東西。

單憑這種暢快滿足,我就應該繼續做下去。

沒有觸動和動力就去找,就去逼自己,多談多想多寫,慢慢令想法成形成為作品。

Practise。

做一個practising artist。

唔使急,最緊要快。

這不是廢話來的。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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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啟俊藝術家,做瑜伽,住坪洲。啲嘢唔寫唔記得,所以有個博,由零六年到而家,但都係俾親朋戚友睇多。www.yipkaichunss.blogspot.com / www.yipkaichun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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