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一] 草原上的湖

我把鞋袜脱下放在岸边，拿起一支长桨，赤脚走向盐湖。我试探着湖水，确认脚上没有细小的伤口，不会被盐水刺痛。湖水仅没过小腿，但饱含泥沙，我看不清水底。泥沙中，千万只细小的盐水虾沿着我的皮肤滑过。湖水在午后的阳光中变得温暖，我像是一脚踏入了一只巨兽体内，而这些横冲直撞的盐水虾们是巨兽的脉搏。我小心翼翼试探着脚下，握紧长桨以防陷入淤泥，开始慢慢朝着湖心走去。

这趟旅程，是来蒙古草原上采集湖底淤泥、提取植物花粉，以便搞清历史上这里有些什么植物。采过二十几个湖泊后，我自以为对这里的湖泊已经相对了解。草原上的湖泊大都很浅，随季节涨落。湖水盐度极高，除了盐水虾以外，很少有生物能够生存。湖底多是淤泥，有陷入的可能，但救生衣、长桨再加上一点经验，能很快脱离困境。

这一日，我提前完成了采样。盐湖外围绕着一圈圈芦苇，由高到低，在微风中摇摆。芦苇在旱季死去，在雨季旺盛地生长，此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翠绿中绘出一条条闪烁的金线。芦苇之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际线上几座雪山若隐若现。湖面平静如镜，映照着高原天空透彻的蓝。我突然想要接近这座湖，以真实的、原本的、肉身的方式。于是决定收起采样用的橡皮艇，徒步走入这片镜中的蓝天。

我一步步走向湖心，湖水在我身后拉出细线，镜面破损又重组，将天空的蔚蓝与阳光的金黄揉碎在一起。温暖的湖水随着脚步激起小小的漩涡，卷起成群结队的盐水虾。每次踩下一脚，我都担心踩到这些细小的生命，而它们像湖水一样从我脚下顺滑地流走，无拘无束。我感受着暖流与淤泥，感受着千万只盐水虾的触碰，感受着一个生灵的脉搏。最开始的恶心和抗拒感慢慢消退，一种对陌生的机警和对温暖的安心相互交织。

在湖心，我把长桨杵在淤泥中，等待湖面恢复平静。这天空之镜仿佛是世界的中心，镜面下千万只生灵的千万个小世界里暗流涌动。翠绿的芦苇围着我们，在阳光下静静地舞蹈，腾腾的生命在远处汇入低矮的草原，涌向天际线上的雪山。我抬起头来，一轮半透明的圆月挂在蓝天中。月亮之下，一只白鹤缓缓飞过，从远方到远方。

在此之后的许多年间，我又体会过几次类似的感受。有时是在雨林间，有时是在山涧里，有时是在人群中。与生灵万物融为一体，接受其中的未知与危险，无意间安于这轮回与生命的河流。而这些诸多不同的体验，似乎都凝结成这幅画面：一轮半透明的圆月，一只白鹤缓缓飞过，天地间生命腾腾涌动。